后来,星星堕入尘埃,被社会的大脚踩出一身污泥。挫折压顶时,他常会感到一阵强烈的自卑,觉得这一辈子的福,莫不是都在前十年享尽了。他还能妄想得到什么纯粹的欢欣吗?
当然,这段苦涩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他学会从泥泞中爬起来,把自己那奇形怪状的棱角打磨圆滑,生出利爪和尖牙,在新的世界中找寻征服的快乐。
直到如今……
一句明显赌气的“结束”,好像一条锋利的风筝线,突然间擦身而过,刮出他一身血,将那股久远的自卑之情拉回他身边,让他提不起力量反驳。
就像少年时无数次忍下委屈一样。这一次的痛楚又算什么呢?
是他动的心,是他起的头,是他坚守一个无聊的约定,他从一开始就没资格霸着那个纯净的小月亮。
苏敏官蓦然推窗,早春之夜的寒风扑进他眼眶,耳廓被吹红。
他用双手暖一暖冰凉的面颊,回首微笑。
“那,你是想我现在就走呢,还是……”
林玉婵被他这冷静的语气噎住了一刻。
小少爷,你真行!
她一瞬间眼眶酸,想把这大清僵尸一脚踢到历史的车轱辘底下。
忽然有点收不住情绪。外面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林玉婵夸张地叫道:“有罗汉豆了!”
片刻后,她从窗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罗汉豆,自己丢一颗进嘴,又塞给他一颗。
泪水压回胸腔。她语笑嫣然。
“现在八点钟,还有四个钟头。陪我呆着。”
古人终究是古人。一百多年的代沟。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非要让他分开婚姻和承诺。
他努力试过,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年无理由退换”,发现不合适,主动抽身。而且还提前通知,是个负责任的表现。
林玉婵也不是当初那个大惊小怪、动不动就感情丰沛的高中毕业生了。她用力抿嘴唇,意外地没有失态。
她反倒放松地窝在他怀里,带着一点挑衅的语气,问:“那,明天相见,怎么称呼?”
苏敏官微笑:“随你。”
“我留在义兴客房的东西,要不要搬出来?”
“如果不方便的话……倒是还有点空地。不忙。”
“你送我的东西……”
“留着!”
她从他声音里终于听到了恼怒,心头升起恶劣的满足感。
“小白,”她伴着外面丝竹戏曲之声,认真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到你三十岁时光景,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习惯了她那天马行空的思维,苏敏官真要觉得,这姑娘对自己果然是流水无情。
他想了想,低声说:“那时估计已经东窗事发,我正被朝廷追得满世界乱窜。”
“不许跑题,”林玉婵不依不饶,“假设一直平平安安的。”
“那……”
苏敏官沉默片刻。
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承诺,何况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长城又□□了些。今日确实该结束。再耽搁,误了两个人。
走神了一会儿,发现对于她这个问题,他真的难以回答。
思维停滞,五感却变得格外敏锐。他闻到身边姑娘发间的淡淡花露香,忽然心中卷过狂风,命令似的说:“抬头。”
还有不到四个钟头。
小姑娘慢慢仰头,还不忘伸出舌头尖,舔掉唇上沾的罗汉豆渣。
苏敏官俯首,忽然,听到水波聚拢,有船只靠近,谈笑声掠过层层乌篷船,有人大声招呼他。
“苏老板!……”
随后有人敲舱门。
“老板,”洪春魁低声说,“好像是‘久大沙船’的那帮人。”
一艘画舫泊在旁边。外面社戏悠扬,里头也热热闹闹,传来喝酒打牌的声音。
“苏老板,许久不见!”一个声音朗声邀请,“你来了也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半个上海滩的船主都在这儿看戏呢,过来喝一杯?”
苏敏官一口浊气横在胸口,眼中闪过杀气。
真是没天理。他随便选的戏班子,居然一炮而红,引来这许多票友,时刻不给他清静。
别的时候怎么应酬都行,唯独今天他不奉陪。
他吩咐洪春魁几句。洪春魁于是出去婉拒:“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有点忙……”
“忙还来看戏?”友商们明显不信,“难不成舱里是谁的温柔乡呀,哈哈哈……别躲,窗上有影子哈哈哈哈……”
随后又有人说:“敏官,你可曾听说,今年几大洋行要联手对付咱们搞船运的?大伙正在商量对策,想听听你的看法。”
苏敏官还未答话,林玉婵忽然笑了。
“去吧。正事要紧。去商量一下。”
她很大度地朝外一努嘴。
随后,看他那瞬间而起的愠色,又很有诚意地补充:“我在这里等你。浪费多久,咱们顺延。”
苏敏官一下子绷不住,眼角露出些微笑意。
还顺延……
心中被她那风筝线割出的血淋淋,忽然没那么疼。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较真。今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出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就算分开了,日后回忆起这没出息的最后几个钟头,她也只会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