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他有些好笑,“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
林玉婵穿了男装——是拿了件府里小厮的旧衣服,洗干净,请小凤改的——戴个瓜皮小帽子,后脑勺垂个长辫子,俨然假小子一个。
她这段时间营养跟上,体态步伐也轻快健康,比街上大多数真后生都要挺拔。除了鬓角丰盈,那张瓜子小脸尚嫌阴柔,远远的还真看不出是女扮男装。
她解释:“王掌柜收我做学徒,又说没有女仔收徒的规矩,让我扮后生——扮得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做个姿态。”
苏敏官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听这口气,收徒这事肯定不是王全主动提的。
她一个买断妹仔,没道理直接转学徒,不知她搞了什么阴谋诡计。
王全也真是转了性,一毛不拔的人,居然肯付她工钱。虽然不多,但这样的先例苏敏官还从没听说过。
他不是八卦的人,疑问埋在心底,一句不多问。
“王全说得没错,两广商界是都没这规矩。”他拭干净桌上的水渍,“从十三行开张的年代起,就没人雇女人跑生意,说是会坏风水、漏财运。”
林玉婵听着他那习以为常的语气,慢慢有些不自在。
当地人确实讲究风水,王全王掌柜尤其迷信,连伙计们上茅房朝哪边尿都要规定清楚,尿错了方向扣工钱。
她忽然不忿,忍不住说:“那,少爷做生意碰上了我,不觉晦气?”
苏敏官眼皮不抬,淡淡道:“风水果然很灵,十三行到如今一个都不剩。恭喜发财。”
林玉婵微微一笑,殷勤拿过他面前的茶杯,用头一泡滚茶烫洗。
广东人饭前神秘仪式之“滚水三烫”,在二十一世纪已日渐式微,年轻一代并不讲究。
如今茶馆里提供的又是铜壶,林玉婵没冲两个勺,就笨拙烫了手指,赶紧缩回去吹。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弯,接过她手里的杯盘,熟练地烫了一遍。
烫杯这事很考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烫好,他已经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苏敏官显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长灵活,仿佛是在滚水里弹了一遍琵琶,随后全身而退,两套杯盘已然清爽温热,泛着龙井香。
可惜这表演只持续了几秒钟。林玉婵还没欣赏够。
她忍不住想,果然是换枪子儿练出来的手。
从养尊处优的豪门少爷到自烫杯盘的寻常茶客,他安之若素,从没有怨天尤人的言语。
林玉婵将烫好的茶杯一排摆好,给他满上茶,小声央求:“别告诉王掌柜——他要是知道我让客户给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锅里烫一遍。”
苏敏官食指在桌上叩了两叩,懒洋洋说:“那要看你今日表现如何。”
林玉婵瞬间斗志昂扬。
“王掌柜令师傅按你们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样茶,请你检阅。”她开门见山,“还有,掌柜的说,今年出口货物有几样新规,恐贵行不知,要我一条条的给你们过一下手续;海关那边换了一把手,要求格外严格,我们不敢担风险,这些附加税款需要写清楚;对了还有,这些单子要先填一下……”
在大清做生意比她想象得复杂。林玉婵上辈子的工作经验仅限于超市打工,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她很是用心花了一阵工夫。
不懂的她就刨根问底,别人不肯告诉她的,她就厚着脸皮在一旁观察,别人赶不走她。
苏敏官静静听她说,偶尔插话,不动声色地挖几个坑,她倒是都没跳,业务能力超乎他想象。
忽然又忆起当初她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缠烂打任劳任怨。他偶尔在公行见她辛劳,汗如雨下的模样,他自己累成那样怕是都吃不消。
在生存压力面前,人的潜力还真是不可小觑。
……
“少爷?我说完啦。”
林玉婵见他不做声,生怕被捉到什么破绽,小心地问。
苏敏官快速将文件最后过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
“我……”林玉婵想了想,说,“左右都可以。”
她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灵活些。来到大清以后自己偷偷练字,做惯了卷子的右手总是顺手写简体,为了避免穿帮,她决定用左手写毛笔字。
反正是从零开始,正好抹掉过去的习惯。
想不到这都被他注意到了。她可得格外谨慎。
她笑着转移话题:“一个人的左右手呢,写出来的字体是不一样的。我左手写的字体规整一些,比较适合起草合同文件。”
苏敏官感兴趣:“哦?这我倒不知。今日长见识。”
“左右手字迹不一样”这个道理,凡是读过几本现代三流罪案小说的,基本上都算常识。林玉婵总算找到点微不足道的穿越优势,可惜没卵用。
苏敏官跟她闲谈几句,忽然问:“就这些事,在你们茶行里谈不就行了,为何要来这里?”
林玉婵呷一口茶,顿了一顿,环顾周围。二楼雅座人迹稀少,小二也不常上来。
是时候了。
她低声问:“上个月二十九号,在德丰行炒茶作坊外面偷看的,是不是你?”
大烟的甜腻气味顺门缝而入。苏敏官不自觉地皱皱眉。
茶馆隔壁是烟馆,墙壁上安着一道门。抽烟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从茶楼点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