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酒不便宜,每下肚一口,老四都觉得自己占了几十文钱的便宜。整个肚肠都舒畅万分。
当然,喝酒的时候还不忘尽忠职守,眼睛盯着洋楼的入口——除了收工的几个洒扫仆人,没有可疑人员出门。
“老三,你不来喝一口?”
叫了好几声,没听见老三回应。老四这瓶酒都快见底了,良心发现,寻思给兄弟留点,于是晃着瓶子回到花园。
老三依旧坐在凳子上,上半身伏在石桌上,似乎睡着了。
老四不满:“起来!上工!”
推搡两下,老三不动。
“老八老九他们没动静,喂,你上去问问!”
老三还是睡如死猪,只是脸色有点发青。老四再一推,咯噔一声,沉重的大汉身躯滑倒在草坪上。
老四大骇:“哎,你……”
忽然,手中的洋酒瓶子被人从后面抽走,然后咔嚓一声,精准地砸中老四的后脑勺。
……
片刻后,一个“清帮马仔”从树林里钻出来。他腰间系着黑布,布面下隐约露出一杆洋枪的轮廓。他手里拿着片碎玻璃当镜子,挤眉弄眼片刻,捏出一副欺软怕硬的讨嫌神色。
金兰鹤的枪依旧没寻到。苏敏官心中有数。估计是看着贵重,被这些马仔拿去给洋人献宝了。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码头外,那艘灯红酒绿的娱乐帆船“酒神号”。甲板上,侍者端着托盘来来去去。船舱内传来管弦乐的声音。
他丢下酒瓶碎片,眼中寒光一闪。
他静静呼吸几口,然后小跑跃上码头。
立刻有人拦他:“喂,华人止步!你来干什么?”
苏敏官微微沉下脸,藏住自己面孔。
不过洋人对华人普遍脸盲,若非跟苏敏官交情“深厚”的金能亨经理等人,寻常洋人见过他几眼,未必记得住他具体样貌。
苏敏官从袖中抽出合约,露出角落里的签名,晃了一晃。
“哦哦……进去吧。真够磨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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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总商会……”林玉婵拧着眉毛思考,还不忘拉拉围巾,挡住脖子,“可是、可是我们方才派人去那里找过啊……”
唐廷枢端坐堂上,取了盖碗茶,吹一吹热气,睁开一双近视眼,打量这个秀气的少年僮仆。
“小林啊,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上,我才多说两句。讲得多了,我不好做人,你懂吧?”
林玉婵依旧不明所以。方才那戏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诉她,去“上海总商会”门口闹了整整一分钟。可那洋楼是公共用房,眼下早已打烊,没人应门,戏班子只好走了。
如果苏敏官被带到那里,听见戏班子的暗号,他没理由不应啊!
难道……被人五花大绑外加塞了嘴,正在安静中绝望等待?
太惨了。
还待问,唐廷枢挥手叫人送客。
“好啦,我要歇息了,小林你请便……唉,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本来大班要请我们听西洋音乐会的,我也不敢去,又听不懂,怕半途睡着了出丑,哈哈!”
林玉婵点点头,以一个小厮仆人的身份,规规矩矩对唐廷枢请了个安,然后告辞。
大买办心中肯定是知情的。他的利益和洋人一致。能透露这么点信息,已经是很厚道。
她甩开双腿飞奔,奔回义兴雇佣的马车。
洪春魁和江高升一左一右凑上来。
“林姑娘,他说了吗?”
林玉婵迟疑着点点头。
“去上海总商会门口,再看看吧。”
她轻轻咬着嘴唇,跳上马车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这人真被制服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可真是没出息。
也别逞强做买卖了,趁早回家陪女朋友。
*
赶到“上海总商会”所在的英式乡村小洋房,那里确实是一副吹灯拔蜡的打烊状态。
栅栏门紧锁,“华人止步”的牌子明晃晃。洋楼大门也上锁,花园里的篝火才熄,冒着淡淡的烟。
不远处的江中水里,泊着一艘装饰得像个圣诞树的小帆船,里面飘来管弦乐声。
江高升不禁感慨:“洋人真会玩。”
洪春魁请示:“要翻`墙进去看看吗?——林姑娘,不是我看轻你,你估计得在外面等着。”
林玉婵好气啊。
但那墙实在是太高了。顶部还有尖刺。
她刚要点头,忽然,远处的帆船似乎颤抖了一下,舱内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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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是吧?——你们这些人排辈也真随便。你才多大?我看顶多是个老幺……好了,那里等着!别出声,洋老爷在听高雅音乐呢!”
帆船上的华人仆役长鼻孔出气,傲慢地命令道。
苏敏官顺从地拱拱手,捏着签好的合约,耐心等在走廊里。
看来不管多么能打的本土黑恶势力,到了洋人地盘,也只能被当奴才。
工部局巡捕房乐队,顾名思义,成员大多是在役外籍巡捕。到了中国人生地不熟,便组织一些会吹拉弹唱的,大伙凑个乐队,一起娱乐一下。
租界里的洋人全靠巡捕房罩着。巡捕房乐队闪亮登场,人人都来捧场。
尽管在苏敏官听来,里头的西洋音乐并不算悦耳。小提琴走调,单簧管劈音,长笛吹得满是口水声,那控制节拍的长号更是着急上火,好像个追捕逃犯的巡捕,一路下坡带加速,把整个曲子带得连滚带爬,刹不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