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尾扫风,带到林玉婵腮边,又落到椅子背上。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好像、确实、一点异味也没有……
在大清绝对是异类。
就算他过过几年穷讲究的富家阔少生活,但眼下他平民一介,不会有那闲工夫能天天拆开辫子洗香香,然后再晾个把小时吧。
难道是有什么秘诀?要是真的,能卖大钱!
苏大少爷为人内敛,属于你问三句,他答一句,而且答的时候还挖坑,不声不响再套出你三句话来。
因此林玉婵也不打算多问。她犹豫了一刻,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轻轻伸手一捞,直接把一根黑粗辫子捞在手里,仔细观察……
“你干什么!放开!”
苏敏官一跃而起,一把抢回自己的辫子梢,躲到三尺远,目露凶光,警惕地瞪她。
林玉婵瞬间脸红,心里咚咚跳,赶紧垂下手,左顾右盼。
她也看过清穿剧,读过清穿文,没见过女主上手去玩男性角色辫子的……
太变态了。
不过,反正她现在也是个半大小孩的外形,那就扮熊孩子扮到底呗。
“我看你的头发夹到椅背的缝里了,好心给你解开。”她故作不服气,分辩道,“你不疼吗?”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头说:“没有啊。”
还弯腰朝椅子背看了看,检查了半天。
他用余光瞟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几个月过去,她眉眼长开了,眼窝深得细腻,秀气之余,更添城府,让人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真调皮。
“那就没事了。”林玉婵讨好地指叉烧包,“吃。”
苏敏官冷着脸:“打包。”
林玉婵自觉理亏,主动结账。
*
刚出门,忽然听到砰砰几声,茶楼隔壁的烟馆里飞出一个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滚到她脚下。
“扑街,没钱还想抽烟?”烟馆伙计涌出来骂,“我这里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返屋拿钱啦!”
烟馆生意兴隆,烟雾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大概对此情景司空见惯,没人大惊小怪,继续吞云吐雾。
被赶出来的人形容枯瘦,扑回门边,嘶哑着喉咙乞求:“老爷行行好,我、我不占你们地方,我可以给你们端茶送水……”
“谁要你端茶送水?”伙计们冷笑,“我们不拿工钱啊?”
烟瘾也分大小。老式的鸦片混烟草慢慢吸,还有自控的可能;可近年海外连出高纯度的新式烟土,再用水烟管熟吸,使人上瘾极快,难以戒除。
伙计们互相低语:“这人食惯了纯土,没得救了。打一顿,让他以后不敢来纠缠。”
林玉婵细看那地上的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林广福。
这才两个月,卖女儿的钱就都抽光了。
林广福耳音灵敏,骤然听到那一声“啊”,抬头一看,兴奋异常。
“八妹!八妹!”他拖着皮包骨的身子,朝着她扑过去,“八妹你有钱了?哈哈哈,快给我,你爹要死了……”
林广福正犯毒瘾,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却知道伸开四肢,像蜘蛛一样抱她的脚。
林玉婵吓了一跳,抽身就退,却被茶楼里的座位挡住,趔趄绊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苏敏官赶来,不计前嫌地把她推到自己身后。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着脸说,“茶楼的伙计呢?都是死的吗?给拖出去!”
茶楼伙计这时匆匆来迟。林广福张开双手,嘶声大叫。
“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她不孝,你们都别管,家务事……”
伙计们犹豫着互相看一眼,停住脚步。
家务事,自己贸然插手,这不是找事吗?
苏敏官只见过林广福一个背影。他回头看了看林玉婵。
林玉婵点点头,小声说:“是亲爹……不过他已把我卖了。跟我没关系。”
也就是法理上没关系。现今通行的伦理道德认为,子女都是父母私产。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顶罪是美谈;如若父母把子女杀了,那是惩治不孝,多半当庭释放;就算把子女卖到别人家,“血浓于水”,该孝顺还是得孝顺,该帮衬还是得帮衬。
当然有一个例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以不赡养父母。但林玉婵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林广福自觉十分委屈,哭天抹泪,虚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今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报什么养育之恩,你给爹一口吃的就行……”
茶楼食客闻声围观,门口涌来一群人,还有从二楼跑下来的。楼梯顿时负重不堪,岌岌可危地嘎吱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出林玉婵眼中的冷漠和厌恶。
大家窃窃私语:“细女扮男装,抛头露面在茶楼食饭,老豆却饿肚,真是惨哪,这女仔转天要遭雷劈的吧!”
众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年纪大的,想到自己的儿孙日后若效仿此女,对自己扫地出门百般凌`辱,落得无人养老,惨状如斯,不由得义愤填膺,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严惩不孝女,为扭转风气出一份力。
“把这女仔绑到衙门去!反正她也不怕丢人!自古都是养儿防老,自己的亲爹,你不在床前端汤送水也就罢了,哪有不闻不问的?生这样的仔女不如生叉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