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感到他的目光扫落在自己头顶。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顺着脊梁往下捋,肌肤莫名紧绷起来。
跟自家员工你一句我一句对线,她不紧张;跟各路顽固的股东大爷据理力争,她不退让;直到今日苏敏官也跟他针锋相对,她才突然感觉到一丝疲惫和不甘,心里炖出一锅浑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咕嘟咕嘟冒着酸楚的泡泡。
“不是威胁你。”苏敏官轻声叫她:“阿妹。”
一根手指没碰到她,但这声音仿佛把她从后面抱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为了那艘轮船,我几乎满盘皆输,狼狈的一塌糊涂,你也记得。”他说,“你刚刚吃下德丰行,博雅的账面上没多少银子。你自己的积蓄已经漂洋过海,换了几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羊皮纸。如果你再有巨额亏空,你只能像我一样到处借钱。而今年的买卖不好做,年景比买轮船的时候糟糕得多,谁手头都不宽裕。
“阿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论做买卖,我比你起步早些,到现在为止还没破产,你可以觉得我很厉害,但你莫要把我当标杆。我只是运气好点罢了。”
他的气息流淌在她身后,带着很强的警告的意味。
林玉婵快速自省。她真的在把苏敏官当标杆吗?
以至于她深信不疑,他能做成功的事,她踩着前人的脚印,一定也能有惊无险……
而苏敏官以一种温柔而无情的口吻提醒她:只怕你没能复制我的成功,反而复制我的失败。到那时你怎么办?
林玉婵转过身,认真注视着对面那双审视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标杆。她心里说,你是我要跨越的障碍。
只有扛住他的质疑,她的计划才算得上稳妥。
她心平气和,说:“这次不一样。我不需要去外国银行贷款。我有现成的投资人。”
“那位郜夫人么?”苏敏官步步紧逼,问,“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林玉婵:“我亲自陪她取出五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这钱到你手里了?”
林玉婵坦然点头:“我说服她,一部分自留,日后找可靠钱庄生息;一部分投资博雅。她决定投我三千两。这三千两银票眼下在我的保险柜里。”
苏敏官眼角闪过一丝讶异之情。
但他继续追问:“她反悔怎么办?她是官,你是民。”
林玉婵知道苏敏官只是在查漏补缺,她不能以“信义”、“直觉”之类的词来搪塞。
她笑笑:“如果所有股东同意,我明天就去铁厂交定金,让她悔不成。”
“如果你的生产线全部亏损,剩下的那点银子不够你烧三个月。你如何向官太太交代?”
“我们签的入股协议里,并没有约定回报和分红。她自担风险。”
林玉婵答出这么一句话,顿觉自己好无赖。
不过,若苏敏官最坏的设想成真,她真的亏得血本无归,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以无赖的嘴脸来面对郜德文。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考虑到。
苏敏官狐疑地看着她。
那意思很明显:真到那时候,你无赖得起来吗?
还不得割肉饲鹰,宁肯自己咽苦果,也不能让朋友血亏?
她最后小小声,说:“义兴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值多少钱?”
苏敏官忍不住笑了,伸一只手,想触她脸蛋。
林玉婵一扭身躲过了,警告地看了身后一眼。
竹帘拉不拢,这里算是半公共场所。
苏敏官坦然卷帘,低声说:“今天我们休假。”
林玉婵赶紧回头,一看果然。
她想起进门的时候,铺子里的确没有人。她以为是伙计们都在码头和船上忙。
客商运货不挑日子。除了春节中秋之类的假日,义兴一直是全年无休,就没听说过放假!
苏敏官推开小茶室的门,柜台第二个抽屉里抽出几张印刷纸。
外面阴雨绵绵,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这几张纸却是质量过硬,挺括白皙,石版印刷出的字体轮廓分明,显得很是高档。
“在我们谈你的机器制茶之前,”他似笑非笑,“林姑娘可以先考虑一下,该付我多少违约金……”
林玉婵瞪他一眼,斩钉截铁说:“博雅从没违约。”
她接过那沓纸,扫了两眼,就完全惊呆了。
“……不可能!”
这是几张外国轮船公司的最新广告单。按照这个时代的繁琐风格,密密麻麻地列着一系列客运、货运的价格。
“生丝……每件白银三两?”林玉婵念出声,“熟茶每件二两……上海到宁波,单程客票价三百文钱?”
她慢慢抬起头,口气有些恍惚。
“苏老板,咱们签的茶货运输合约,每件似乎是七两银子吧?——还是打了八折之后的……”
苏敏官点点头,坦然笑道:“你就没跟别家船行比过价?”
“以前比较过呀,你这里确实性价比最高嘛。”她实话实说,“但是签约以后就没……”
她蓦然住口,心里冒出个不得了的想法,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些广告单。
旗昌、怡和、宝顺……都是数一数二的外资轮运大鳄。
看那单子的印刷时间,也就最近一两个月。墨水都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