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听她这么说,脸色转阴,十分失望。
“我治病救人是为了循蹈上帝的教诲,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免费的帮佣。”他背过身去,“既然你坚持要过异端的生活,我也没什么可挽留的。”
他想了想,从桌上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
“再会,愿日后我们的道路再度相逢。
林玉婵头一次摸到沉甸甸的银子,约莫二两多。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这个英国牧师。他依然慈爱地笑着,好像只是在日行一善。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对牧师再鞠一躬。
“那么,告辞。”
*
她离开教堂。走出石砌的建筑,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被烘烤的尘土的味道。眼前的砖瓦重新变得暗淡无色,街巷里的粗言秽语充斥耳膜。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Wait.”
林玉婵不由自主回头,随后脸上涌起一阵血色。
糟糕……
罗伯特摇着扇子踱出教堂大门。他鼻梁很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他脸上,把他高高的鼻梁染成彩色。
“明明听得懂英语,却装不懂。”他没牧师那么好脾气,嘴角明明白白挂着冷笑,“牧师刚才给你的银子呢?还回来,小骗子。”
林玉婵有点迷惑。这个时节来大清的洋人,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哪来个这么小气抠门的?
要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林玉婵自己初来乍到,一文不名,可不想转天就饿死。
再说了,这银子你们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她干脆耍赖,仰起头说:“我们几千万两银子都赔了,这几两银子就当还个零头吧。谢谢!”
说完,在罗伯特诧异莫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第3章
林玉婵紧握着袖子里的碎银,走出教堂大门,一头扎进了十九世纪的广州。
她默默计算:现在是1861年。溥仪退位是1911年。大清还有50年的命数。
历史书上几段话的长度,放大了就是普通人的一生。
还是有盼头的。只要她正常活着,就能熬过这头将死的巨兽。
穿越的落点太惨烈,惨到她脑子一片空白,一点也没有其他穿越主角拳打土著、脚踢蛮夷、大杀四方、建功立业的想法。
不过……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岁?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还有几次大瘟疫?还有不知多少次农民起义和对外战争……
林玉婵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个念头:这世界不会是架空的吧?那她脑海里硕果仅存的那点近代史知识可就完全没用了。
算了,不胡思乱想。她死里逃生,受了这么一遭罪,起码得把本给活回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回家!
紧接着是一串地址:“小东门外海傍街关帝庙后身……”
林玉婵自己都觉惊讶。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尽管她记不清家里都有谁,自己横死街头之前,又是怎么离开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执念这么强,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婵谨慎地观察四周,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蒸笼堆成山,光着膀子的小贩在蒸汽里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洁白的肠粉落进碗里,再淋几滴棕色的酱油,漂亮四溢。
刚走出两步林玉婵就觉得不对劲。原本围着肠粉摊大快朵颐的食客,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边坐着的、站着的、提着东西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没有什么威胁性,然而却又带着明晃晃的排挤和敌视。
林玉婵心里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里和这个时代不符了?
随后她发现,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害怕。
以及厌恶。
一个小脚老太朝她指指点点,自以为很小声地喊:“这就是那个吃了西药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来到广州开了慈善医局,妙手回春还不收钱,颇收获了一波民心,大家还真以为那是西方来的洋菩萨。孰料突然之间,铁船大炮就轰进了城,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只是来打头阵的。
愤怒的百姓砸了医局药馆,连带着把那些原本有点用的“西药”也当成毒药——谁知道洋人往里面放了什么蛊。
几个人悄悄指着林玉婵,附和:“死的抬进去,活的走出来——妖怪!”
“说不定会叫魂。走走,离她远点。”
“又不扎脚,跟番妇似的,不像是正经人。”
扎脚就是广东话里的缠足。岭南民风不开,并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莲。林玉婵这具原身就长了双又细又长的天足,为体面人所耻笑。
林玉婵当然不介意,觉得这是穿过来以后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们纷纷掩鼻后退。
处境似乎不妙。她回头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她硬着头皮,走到肠粉摊前。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
“请问……”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小东门点去?”
那小贩莫名其妙,呵斥道:“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