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怨声载道,有的撒泼吵架,有的掉头就走。吵架的也吵不出所以然,只能咒骂着改道。
苏大喇嘛微微皱眉,和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瞬。
只能跟着人流走。
崇文门前排起了一里有余的长队。除了日常出入城门的商贩跟守军混了脸熟,可以免于盘查之外,其余行人一律被截停查户口。
若是男人,还得被扯两下辫子——据可靠情报,那在逃的反贼是个缺辫子的,很可能是转投捻匪的长毛余孽。
林玉婵自己心里七上八下,还不忘安慰旁边的大喇嘛:“出城我也认得路。跟我走就行。”
“喇嘛?”
隔着十几个人和一群骆驼,一个货真价实的雍和宫喇嘛正在接受盘查。
喇嘛地位高,守军不敢怠慢,跟那喇嘛合十行礼,然后说:“让小的看看您的戒牒。”
雍和宫喇嘛翻出一张写着满文藏文的小卡片。
“您再念段儿经。”
雍和宫喇嘛很配合,呜哩嘛咪念了两句经。
北京喇嘛庙多,喇嘛怎么念经,土著百姓也多少心里有数。那雍和宫喇嘛一开口,守军忙躬身行礼:“师父您请过。”
苏敏官轻轻拉林玉婵袖子,使个眼色,扭身出队。
偏巧守军看见他:“哎,那位师父,过来,可以一块儿……”
谁知后头那喇嘛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什么,置若罔闻,一转身,跑了!
守城把总眉头一皱,猛然叫道:“喂,回来!”
与此同时,队伍里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少女突然大叫:“什么,城门要关了?我不要,我有急事要出城,军爷行行好,先让我出去——”
说着挤过人群,朝着城门冲刺。
长长的队伍原地沸腾,百姓本就等得不耐烦,闻言全炸了。
“不能关门!我还等着天黑前回宛平呐!”
“我娘病重,各位爷不好意思,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小的真着急……”
“我是镶蓝旗骁骑校,让我先过!”
……
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涌到崇文门口。守城的绿营步军一下子拦不住。
“退后!谁说城门要关!都站住!都给我排队!”
只能大部分人留下守城,两个人去追那喇嘛。
城门口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一个送货出京的驼队被困在堵死了的城门口。
驼队运送山货皮毛煤炭进京,出京的时候轻装离开,一个个大箱子横七竖八,小山一般堆在驼峰之上,外面罩一块防沙防雨的油毡布,用麻绳固定结实。每头骆驼都仿佛一辆野性十足的大篷车,走到哪儿人们都得给它们让路。
那骆驼本来都卧着休息,渐渐也焦躁,摇头晃脑,黑色的鼻孔喷着白雾,驼铃叮铃铃乱响。
突然,几头骆驼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拱了一下屁股,把旁边的行人吓一跳。
“大家担待,大家担待,呵呵……”骆驼把式连声告罪,“畜牲也知道太后寿辰,这是在磕头……”
话音未落,噗噜噜,地上多了几团骆驼粪。
有人跳脚有人躲,有人着急有人骂,更是乱成一团。那骆驼把式一张脸苦成霉酸菜,轻轻打自己嘴,喝令驼伕把粪给铲了。
林玉婵灵机一动,拉过那拉骆驼的把式:“你这骆驼负的有货吗?我买点。”
骆驼把式笑道:“大部分是空的,有几个箱子里有点药材盐布之类。但姑娘你看,我家这货都是捆好了的,要运到通州运河市场去。现在不卖哈。您要买小件,去前门大街,什么都有。”
林玉婵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悄悄塞过去:“反正等着也是闲着,我挑点东西玩。”
她指着油毡布下面露出的一条红配绿花边,故作兴趣地说。
银子是慈禧赠的,十块鲜亮灿烂的大元宝,她拿着嫌烫手,不如交还给百姓。
骆驼把式眼睛瞪得贼大,掂掂那银子,诚恳道:“姑奶奶眼光真好。”
他这平平无奇的的绢布,一匹也就一两半银子。这姑娘有钱没处花,一出手就是足重十两银锭,买着玩!
让他把身上衣服扒下来,沿城墙跑一圈都成啊!
说着一挥手,叫驼伕:“大头二头!起来干活儿了嘿!”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一个骆驼背上的油毡布,给她看箱子里的布。
林玉婵看了两眼瞧不上,又要看另一个骆驼背上的药材。骆驼把式只好又命令解开一条油毡布,回头去收拾第一个骆驼。挑挑拣拣半天,逐渐没那么殷勤,让她自己看。
不远处的城门口还乱着,几个步军营官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喇嘛不见了……”
林玉婵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敞着口。她跨过一团骆驼粪走近。忽然,两只修长的、铐在一起的手伸出箱子,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搭的一声,箱盖扣上。眼前漆黑。身边有人轻轻喘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那喘息的声音,应和她的心跳,清晰得仿佛电闪雷鸣。
林玉婵蜷着膝盖,紧张得一头汗,双手却冰凉,悄声问:“这样行吗?”
“嘘。”
木箱是运散货的,不是什么贵重家具,薄薄的箱壁隔不开外面的喧嚣。只听城门口闹了一阵,逐渐恢复秩序,百姓重新开始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