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货”(futures)。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所以“卖空”也只能是空想。想想也是,就算知道棉花会跌价,到哪去找冤大头,说服他把棉花“借”给自己?人人都知棉花炙手可热,恨不得刚轧完花就卖了换钱。
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林玉婵喃喃自语,胡乱开着脑洞。
“低买高卖。”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次经验总结,“不管什么生财之道,本质上都是低买高卖。”
苏敏官轻声接话:“以现在的市场,咱们认为的‘高卖’,在不少人眼里,依旧是‘低买’。”
“所以关键在于预期。”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要和他们对赌预期。”
苏敏官沉思许久,目光熠熠,轻声说:“林老板,我向你讨个职位。”
林玉婵:“哦?”
“博雅公司经销总代理。”他快速说,“时限……六个月。我照样兼职账房,不拿工钱。条件是,六个月到期,这段时间的我谈出的所有营业额,归我自己所有。”
林玉婵怀疑地看着他:“不给博雅惹麻烦?”
苏敏官眼睛一弯,改口:“营业额九成归我所有。”
“负债呢?”
“从我的股份里扣。扣光了就给我扫地出门。”
林玉婵垂眸,盘算片刻。
“口头约定。不要签合约。不要留把柄。”
“好。”
苏敏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奇怪:“不问我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到洋人的音乐会上开枪。”林玉婵轻松地抿一口茶,“也不会是放火烧猪仔馆。也不是带刀闯京城。也不是去海里劫人家的船……”
苏敏官的斑斑劣迹,她一样样数出来,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可以纵容他再冒个险。
他低头笑了,忽然捉过她的手,极快地在她指尖吻了一下。
“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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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洋商端着酒杯近前,笑着邀约:“可以请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不可以。”苏敏官抢过话头,爽朗地笑道,“她是朝廷诰封的孺人,用你们的话说叫什么?Baronetess?你们要请她,可得再礼貌些,至少称呼上加个Dame。”
洋商们惊讶地互相看一眼。
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额贸易,主要是通过买办进行。这些高级经理大班,平时少见林玉婵的面孔。
孺人什么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种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
而且中国人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冒用功名诰封,一旦坑蒙拐骗被拆穿,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流放充军,都有前车之鉴。
女人也可以……?
是了。西方不是也有女男爵、女伯爵,极罕见而已。
林玉婵被苏敏官无端吹上天,暗自好笑。
洋人也认官威啊。
她站起来,端起架子,跟众洋商握手。
一堆甜言蜜语空降在她身边。有的恭维她美貌,有的赞赏她优雅……
林玉婵头一次被这么多外国人围着问东问西,各种风格的古龙水味道往鼻子里钻,尽管有苏敏官在侧,挡住一些别有用心的胳膊腿脚,但还是有点不自在。
余光一瞟,露易丝小姐倚在台球桌前,手指卷着自己头发,端着一杯酒,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几滴琥珀色酒液洒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急切地和她分享更好笑的笑话,好像围着香蕉的猴儿。
林玉婵找到点感觉。真是在大清待久了,都不知道怎么正常社交了。
她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沙逊洋行大班夸张一躬身,犹太小帽下面,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笑道:“那么,美丽高贵的Lady,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不好意思,我不会。”林玉婵客气道,“你们既然是敏官的朋友,那么也是博雅的朋友。我们公司……”
“不会跳舞没关系,可以学嘛!我们这里有不少小伙子都很乐意教您……”
说来说去,就是不接她做生意话茬。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