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招商局,就是“求富”第一炮。
要想通过航运赚钱,第一步,就是扫清水路上的障碍,翦除竞争对手。
洋商暂时除不掉,但小小的本国船商总得有点眼力见,自觉点,别再跟官办船行争利,别给朝廷拖后腿。
《章程》规定,所有在沪船商,可将自己的船舶资产附予新成立之招商局,也可带资入股。股份较大之人,经公举入局,可以作为商董,在主要港口协助经营业务,相当于私营老板变成国企员工,薪金待遇如下……
众船商读了没几句,众说纷纭。
“哎,盛大人,我有几十艘沙船,三千多号水手,官府都收啊?”
沙船在蒸汽主导的航运时代早就式微。能给这些老旧过时的沙船找到接盘侠,“高桥沙船”的朱老板求之不得。
盛宣怀笑着答疑:“轮船招商局,当然是以轮船为主。李大人说了,沙船又慢又不稳当,收购之后,你们自行处理,以后别让他在江面上看见。”
言外之意,花钱买断你们的事业,以后敬请改行。
郑观应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发言。
“如果不愿依附入股呢?”
因着同是官身,盛宣怀站起来,朝郑观应一拱手,笑道:“那……那李大人当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正翔,你可想好,将来的大清轮船招商局,除了有漕粮专利生意外,还得得到朝廷贷款,低价拿地兴建码头货栈,而且还免征厘金——这么优惠的待遇,到时民间的‘野鸡船’,怎么跟官办的轮船竞争?当今大清所面对的,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官为大伙着想,真心建议诸位精诚合作……”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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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宣怀事务繁忙,一番动员演说过后,就告辞离开,言明诸位老板如若愿意合作,欢迎到三层套间详谈。
“高桥沙船”朱老板当即就跟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
“你看这章程,”有人指着其中一页,小声道,“说是招商入股,咱们商人只有出钱的义务,却没有经营的权力。要是赚了还好说,赔了可找谁去理论?”
又有人道:“那也没得选哇!人家都明说了,不附招商局,以后都是‘野鸡船’,洋人灭不掉,先灭你!——嗐,船运这行干不得啦,改行吧!起码拿了朝廷银子,是个善始善终!”
又有两人离开,去找盛宣怀签字。都是拥有大批沙船的。
只有郑观应,小厮送上烟酒果品他一概不要,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笔。
“苏兄,”他忽然提起细弱的声音,微笑道,“一起回上海?”
苏敏官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郑观应:“太古洋行的收购价,比他们高三成。”
人往高处走。轮船只不过是他的副业之一。就算要把创业的成果变现,也不如找个出价高的买家。
他朝苏敏官拱手,起身离开。
苏敏官忽然叫:“郑兄。”
他找出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吹干,折起来。
“能帮我带封信吗?”
郑观应微微蹙眉,那意思是,你不也马上回上海?干嘛使唤我?
苏敏官微笑:“金桂轩班的‘杨猴子’杨月楼要来津献艺,我已定了后日大观楼的戏票。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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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只剩苏敏官一人,他托腮出神。
百叶窗半开,阳光从帘子缝里挤进来,铺在他面前,好似一条金色的阶梯。
自从“改组民间轮船公司”之事夭折以后,他就知道头顶悬着剑,迟早斩下来。
一切似曾相识。
只不过,八年前是阴谋,是洋商联合绞杀。但洋人远离本土,弹药终究有限。他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占尽地利人和,可以用尽一切旁门左道,扛过那短暂的枪林弹雨。
这一次,是阳谋。大清朝廷泰山压顶,举全国之力,像一头巨大的鲸,张口吞噬途中一切大鱼小虾。
他大可以拂袖而走。但当轮船招商局以巨人的姿态横行海上,手握无数优惠政策,大摇大摆碾压来时,小小一个义兴船行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再肢解一次,卖给各大洋行么?
如今的义兴枝叶粗壮。就算他肯卖,洋人未必吃得下了。
苏敏官抬头看时钟,发现不知不觉,竟而半小时过去了。
他起身,大步上楼梯,敲响三层套房的门。
“盛先生……”
“啊,义兴的苏老板,”盛宣怀热情地迎他进门,自顾自地说,“四艘西洋轮船,五艘趸船、驳船,十余沙船,六个口岸的码头、栈房、货仓……啧啧,真了不起,在洋人眼皮底下做出这些……朝廷不亏待你,四十万两银子,可以入股,可以分期付现,外加一副光鲜的顶戴……嗯,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徙驻香港,随你选!啊,想出洋的话,也可以去长崎、神户分局,见识一下日本国的美人儿,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