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蓦地咬唇,齿间疼痛,一瞬间气血翻涌,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没有想放弃!”她压低声音,咬牙,“我只是……只是有点累。”
他点点头,语调咄咄逼人:“签不签?有几封信等不得。”
她将一摞文件掼回桌上。激将法,她看出不来?
“拿过来。我处理。”
苏敏官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拍拍身边一个空凳子。
她坐下,有些头晕。他耐心等着,将那些结婚文件拾起来,摞好,刺眼地摆在她面前。
她跟他作对,立刻又拂到一边。几张纸飘到空中,落在婴儿床的蕾丝花边上。
林幼华翻了个身,眼看要哭。
林玉婵的心凭空一凛,本能地想起身去看。
但她还是稳住了。赌气似的,没离开凳子。头一次故意忽视自己的孩子,她不由得生理性的焦虑,手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新生儿细细地哭了两声,小手舞了几下,竟而又睡着了。
苏敏官搂住她,有些得意地宣布自己的发现:“瞧,你不管她,她也会自己睡。”
林玉婵不服气地想,下次就没这么好运气。
她拿过最厚一封信。是轮船招商局的股东年报。盖着硕大公章,不用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多么佶屈聱牙。
但她惊奇地发现,信已被拆开了,边缘锋利而齐整。
苏敏官坦然回看她,帮她将里面厚厚一本装订好的册子抽出来,翻到中间某一页。
“都读完太浪费时间。你看红圈里的内容就行。”
有用的信息和数字,他已都划出来了。各币种的汇率、还有当前各行利率也都注明,当真一目了然。
林玉婵怔住。
再看其余信件、订单、合同,都已被他擅自拆开,读过,画出了重点,有些还提出了自己的处理建议。至于一个月里送来的各样报章,已被他精简,做成了厚厚的剪报本,同样用红笔圈出了信息量大的段落。
另外还有不少远近朋友的问候信。有些纯属商业礼节的信件,苏敏官已替她回了,留了底;还有些整理好的近期邀请函,某报刊的专题写作邀请,某太太家中的文化沙龙,某地的工业博览会,某商业大亨的演讲……
已经被他择优选出,按日程排好,撰写了得体的回函,就等她签字。
“好了。”苏敏官见她还要检查,轻轻按住她的手,“今天先处理这么多。你的面包上想要牛油还是果酱?”
林玉婵茫然看着那一桌子圈圈点点,突然眼前模糊一片,丢下笔,扑在他怀里大哭。
“我、我好没用……呜呜……让你失望了……”
苏敏官不言语,只是默默抚弄她的头发额角。
“阿妹是世上最能干的姑娘。”他声音带笑,告诉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要强,事事不肯放手。”
“我……呜呜……”
“不要对自己要求太苛刻。养孩子不是做买卖,永远做不到完美。”
她抽泣着,反驳:“我懂……”
他一个不会生孩子的都懂。她能不懂吗?
她就是觉得自己没出息,还要他手把手帮到这个地步……
“阿妹记不记得,”苏敏官轻声在她耳边说,“我为了凑十万两银子,把原来的义兴拆卖之后,整个人傻了一样,觉得这辈子再不会有出息。若非你不弃,在博雅给我留了个位置,让我每天有点俗事做做,我……我也未必能挺过来。”
林玉婵好不容易收了眼泪,哗啦啦又掉出来。
“所以,”他吻她面颊,拇指擦掉凌乱的泪珠,“我是知道的。这种时候需要有人帮一把,不丢人。”
她呜咽着点点头。
“还有……”他轻吻她的头发,有点委屈地说,“照顾苏虾女的活计,你要相信我。我也许做得没你好,但最起码比那个大文豪强点吧?你老不让我插手,她以后不认得我怎么办?”
林玉婵哭着哭着笑出声来。跟马克吐温的笨手脚一比,苏敏官简直是宇宙第一模范男月嫂。
既然已被苏敏官看出自己的窘境,她也不再端着,擦干泪,柔声谢了他,放平心态,开始读招商局的年报。
没读几行,林幼华又哭了。
这次是真的醒。新生儿的睡眠原本就是碎片化的。林玉婵这段时间极少有过完整的安眠。
都说婴儿的哭声是基因密码,让当妈的不可能忽视。
她顿时起了一身的毛汗:“可能尿了……”
苏敏官按住她,不让她动弹。然后起身,从容把崽崽抱起来,换尿片,放在出门的篮子里,盖一层棉布。
“今天把她交给我好不好,”他轻松地说,“你说的,每天要晒够太阳。”
见她一脸警惕的样子,又补充:“我保证……”
想了想,他能保证什么呢?婴儿无知无识,就像个随时爆发的火山,就连她这当妈的都未必能哄明白。
最后只能说:“保证活着回来。”
然后,在她要发疯的眼神里,笑着关上门,好像只是出门谈个单子。
母婴分离。门外立刻响起尖锐的哭声。
林玉婵强迫自己冷静,忍受这个痛苦脱敏的过程。
世事哪有永远顺遂。正如她降落大清伊始,满怀希望回到“家”,却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鸦片和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