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谨慎地保持微笑,片刻后抬起头,冷静地发问。
“方才烧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发出舍利子一样彩色的光芒?将军会?幻术吗?”
阿布思和星河都转头看她,墨书想起那场面瑟瑟发抖,就?连四个亲兵也惊愕地抬起头等待答案。
这个问题引起了哥舒翰的重视,他眯起眼睛,挥退亲兵然后反问。
“你认为呢?”
“我认为,将军在他身上浇了某些东西,能在燃烧时发光,那东西淋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可能……与人同烧时效果更明显。我想问将军,从前就?干过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来鼓舞军心?吗?还是?旁人教授的手段,是?不是?王忠嗣大将军?”
哥舒翰收回?目光,胡须下浮出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有胆量问这个,可见我没有看错你……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你是?什么来头已?无所谓!这一仗就?是?帝国未来二十年的转折点,远在兴庆宫那几位,想动手脚也够不着了。你们早点出发吧!”
杜若全身的血都凉了。
在被阿布思拖出营帐前,她不由地回?头,又再看了哥舒翰一眼。
真奇怪,他明明坐正主帅位置,正该意气风发大展拳脚,至少应当在落败后再惋惜兵卒性命与自?家?前程。
可是?摇曳烛火中,他那理?应非常粗壮的神经,分明已?经绷紧到极限,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勉强。
杜若喃喃道,“……还没打怎么就?露出颓丧之气了?”
阿布思冰凉的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
“杀人就?是?杀人,亲手杀一百个,还是?杀人,走罢,让他一个人静静。”
杜若握紧怀里的匕首,紧紧跟在星河身后。
同罗兵出发时连骆驼都没骑,辎重粮草一律不带,每个人随身只有横刀、短刀、匕首和一袋炒熟的小米。
没有火把,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大会?。
借着夜色掩护,他们安静迅捷,像一长串不起眼的蚂蚁钻进密密丛林。
星河走在最前头。
这片密林她已?经钻了十七八次,每次带不同的人进来,培养出几十个熟悉路线的向导,确定?下大军行进最快的路径。
按星河的规划,几组人顺着不同的溪水在巨石间穿梭,其他人夹岸而行,十几条队伍守望相助,齐头并?进,顺水流的互相距离不过三丈。
借着月光和星河事先留下的路标,同罗人静静赶路,遇上野兽也绝不出声?。
杜若走了一个时辰便体力不支,被阿布思的亲兵扛在背上。
“你多大?”
她问身下健壮伶俐的孩子。
他像个生来就?眼盲的灵敏动物,任劳任怨,暗夜埋着头匆忙赶路,靠耳朵和鼻子辨认前人方位,脚步刮擦擦划过石头,又稳当又轻快。
“回?郎官的话,十四岁。”
这孩子愣愣的,没辨认出背上是?个女人。
“郎官真轻,比我哥哥轻多了。昨晚我梦见哥哥,说回?家?有烤羊头吃。”
“你哥哥在哪儿?”
孩子哽咽了下,用肩膀头蹭了下鼻涕。
“他被突厥人杀了,生卸了一条腿。”
烧焦血肉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杜若的衣裳上。
她没有力气去想,一袋炒米能吃几天,吃完了怎么办,或是?没吃完就?……遇到吐蕃人怎么办?她想的是?当年在大云寺做的梦,梦见李玙大败而归,血迹淋淋。
真正的战场比宫闱阴谋可怕多了,盔甲有什么用?
“……我也想回?家?。”
“家?里最好了。”
他把杜若往肩上颠,腾出手在身旁植物上抹了片叶子。
然后杜若听见零碎的音符。
字不成句,音不成调,直到前方向导传话过来,说这条路有狼,别出声?。
走到密林边缘时天还没亮,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一点儿轮廓,在人眼前徐徐放射出万丈光芒,然后越升越高?,拉下长长的阴影。
先到的人密密麻麻拥簇在树影之下,沿着密林与草场的分界线充分分散,撒开,后到的人一层层摞上去。
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像一粒粒的黑芝麻逐渐累积。
杜若对?那孩子感激不尽。
他憨憨地挠头皮,向往地看着一步之隔,沐浴在柔和阳光下的柔软草场,眼一闭,就?在树根上睡着了。
露水滴到他额头上,身畔还有蛙鸣,身下潮湿阴冷,他不舒服地缩缩肩头。
阿布思爬到树上清点人头,向导们——昨夜临时充当各小队的队长聚集到他面前,挨个儿报数。
三万人,总共损失了一百多个。
有被熊瞎子拍死?的,有没看见折断的尖利树杈,主动撞上去刺破肚皮,血流太?多没法带走的,还有脚下不稳滑倒在石头上摔破脑子的。
“还行,大家?本事没丢。”
阿布思拍拍手,叫诸人各自?找地方卧倒休息,然后眯眼望向前方。
正如星河之前的描述和绘图。
穿过这片开阔的草场,是?一片坡度稍缓,但仍旧颇为艰难的花岗岩陡坡,向阳的那面似乎是?赤岭的延续,石头发红,更碎,缝隙处夹着泥土,因?此?有些杂草略可借力,背阴面的石头偏白,个头更大,没什么裂隙,踏脚攀爬的地方都没有。
如果攀爬向阳面,通向石堡城的全程约有百丈,前头六十丈红石野草,可供七八人并?肩,待攀上山脊后,小道仅余一人通行。而且从石堡城往下望,所有动静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