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抬起头?,与李隆基冷冷对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圣人,距离很近,能看清这个阿布思临死之前,喷着血水痛骂的人。
她?想起李玙曾经无?数次提起不愿与他样貌相似,却下意识模仿他的手段。
李隆基的眉尾分明画过。
在他这个年纪,眉毛不可能保持这样浓密,也不会是这样上扬的角度。画过以后的眉梢修长微扬,显得眼窝深邃幽暗,熠熠有神,即便皱纹密布,仍然有种足以洞察人心?的敏锐。
“圣人好心?替太子挽留妾,是因为知道太子有病在身,即便痊愈,也远远不足以威胁圣人。圣人向来?把儿子们看做敌人,如今手中握有一击以致敌人性命的法宝,才给?予少许怜悯。”
杨玉、七宝、高力?士、五儿等,无?不屏息静气,连指尖都不敢抖一下。
空气紧绷的就快爆炸,李隆基颓然倒在扶手椅上,难以置信地盯着杜若,眼角神经质地快速抽动。
“你——”
杜若低头?,温顺地答了个是。
李隆基一拍扶手,爆发出厉声大吼。
“你即刻滚出长安,永远别想与朕的任何一个儿子再有瓜葛!”
杨玉悚然变色,不明白情势怎会突然演变至此,更怕杜若招来?杀身之祸。
她?屈身预备求情,话没出口,就瞥见杜若嘴角掠过恍惚的笑意,稍纵即逝。
杨玉稍微一愣,杜若已恭敬地弓腰站起身,声音镇定如常。
“是,圣人,妾遵命。”
杜若说走就走毫不留恋,细伶伶的身条刮过,撇下殿内诸人面面相觑,眼神不自觉全?跟着她?。
片刻后,殿外传来?李璘大呼小?叫,撞门而不得入内的动静,喊的是‘圣人亦是多情种,为何不懂你我情浓之苦,再说明明就是我先看中你的!’。
不知杜若说了什么,他又一蹦三尺高。
李隆基喘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气哼哼道。
“这个人!简直不识抬举!”
杨玉嗔怪地瞪他一眼,不肯接话,李隆基只得向右边去找高力?士抱怨。
“朕的儿子果然像朕,偏要跟兄弟抢老婆,可惜朕的儿媳却不及骊珠痴情,竟要撇下夫君另嫁他人,谁给?她?的胆子?!”
“这——”
高力?士为难地不去瞧杨玉的面色,心?知他是忘了杨玉的来?历了,只能和稀泥地呵呵傻笑。
旁边七宝躬身接话。
“可不是,世上谁比咱们娘娘痴情呢,认准了,千难万难也要成?事,不喜欢,担着骂名儿也不要。”
这次李隆基和高力?士都迟疑了片刻。
七宝所说固然不错,可是眼见三人纠葛,尤其两个老人精已反应过来?,方才杜若故意惹恼圣人逼出那句金口玉言,为的就是客客气气与李璘撇清关系,可见她?正?如骊珠一般痴情。
——而骊珠此时魂居何处,九重离恨天上是否正?在思念李隆基呢?
就这么一迟疑,杨玉已经从李隆基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真实的心?境:什么储位,什么儿媳,都不及骊珠重要。
杨玉身形摇晃,悲怆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时已堆满了笑靥如花。
“圣人,”
她?提着裙角起身,走到方才杜若跪地之处,虔诚地俯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但?吐字仍然清晰。
“明年是贞顺皇后二十年忌辰,娘娘陵墓虽有礼部年年修缮,到底时日已久,再者敬陵近灞水,这几年雨水充沛,以至河道拓宽转向,周遭土层必然松软,想来?已有多处需再加固翻修着色补齐。妾想……领这个工程杨家来?做,妾亲自盯着,各样细枝末节,都能报给?圣人知道。”
“已有……二十年了吗?”
李隆基眼角微顿,看向杨玉时声音已哽咽,“难为你,替朕想着。”
“那妾这就去与堂兄商量。”
杨玉顺势跨出门槛,关上门,留李隆基与高力?士在内唏嘘感叹。
七宝躬身跟随,动作幅度很小?,但?是力?度极大的抽自己耳光。
“奴婢方才多嘴,实在愚不可及,请娘娘恕罪!”
杨玉沉默良久,脸颊隐约可见咬住后槽牙而凸出的轮廓。
“娘娘,修坟的事儿真交给?杨郎官办?”
“他做事,连我也不放心?。”
杨玉叹了声。
“别打了,你是替我出头?,我也下足功夫了,无?奈这摊烂泥,足足十六年还?没糊上墙。”
◎333.鸳梦隔星桥,三
殿内。
李隆基默默垂泪许久, 才?擦干眼角问?高力士。
“三郎如何了?”
高力士慢吞吞挤出几个字。
“活着,不大肯说话。”
“别无异样??”
“能开?弓,能写字, 能翻看邸报。老奴问?他对恒罗斯之?战, 对高仙芝,对南诏怎么看, 答的都算有纹有路, 不过这性情嘛, 实在大不同从前?。”
“怎么不同?”
高力士掂量了下?轻重, 谨慎地回答。
“……圣人, 您记得当?初王忠嗣拖延时间?, 不肯出兵石堡城,您便怀疑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李隆基点头。
“对, 三郎爱民如子,不赞成以多?攻少, 勉强取胜。可是石堡城之?战的结果正如朕所设想,损失虽大, 却打得吐蕃胆战心惊, 再不敢滋扰河州、甘州、肃州、沙洲一线。若非如此, 朕怎能腾出手来料理大食国和南诏?这便是朕胜过他的地方,为君主者,要看整盘大棋,为大局付出些许代价,本就无可厚非。如他那般,斤斤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能成什么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