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回去,阿布思最紧迫的任务是给寡妇找夫君,筹钱抚养不肯改嫁的妇女的孩子。接连几?日,在县令让给他居住的县衙里,他拿着?战死将士的名册和家?庭背景,思索合适的配对方式。
至于圣人恩赏来的种种嘉奖,名号、品级以及财物,阿布思压根儿?没打开看。
阿布思把杜若请到大堂说话,一进屋就递了封软塌榻的书信给她。
“去年王忠嗣大军进出石堡城区域,也是走这条路,也曾驻扎在湟水。这把椅子,他也坐过。”
阿布思拍拍身下油漆剥落,吱吱嘎嘎的木椅。
“前?日哥舒翰抵京,果然?升任河西?节度使,得了鸿胪卿、御史大夫两?个正三品空衔儿?,加赐了一个儿?子五品,赏赐财帛数千,庄园一座。照这个路数,加封开府仪同三司,乃至晋封国公,与杨钊并肩,恐怕也不远。我呢,也得了个朔方节度副使,上头只?有一个挂名的亲王正使,等于我领一方财税,割地自立,同罗人在大唐算是有块地啦!”
“哥舒翰终于穿上紫袍,对我尽弃前?嫌,什么?心?里话都肯跟我说说,特特送信来,说他用石堡城之功向圣人恳求,保住了王忠嗣的命。”
杜若深知李玙与王忠嗣关系匪浅,不仅是他在朝最坚固的支柱,也是青少年时期最亲密的朋友。而且,她亲眼看到战事惨烈,终于明白两?人坚决不肯开战的苦心?,得知王忠嗣性命得保,不禁唇角弯了弯,面上却道。
“王爷归附时日虽短,却对大唐明面儿?上的官制和私底下的派系十分了解。假以时日,必能与哥舒翰齐头并进。”
阿布思惨淡地笑了笑。
“你瞧你们唐人,牺牲两?万多同罗人从昏君手上保一个王忠嗣,竟不脸红?”
外头八千幸存者还在压抑的哭泣,杜若低下头,那封信潮湿黏腻,像是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握在手里很不舒服。
“看看罢!”
阿布思不耐烦地挥手。
“也就是刚巧落在我手里,还能给你瞧一瞧,要是哥舒翰不急着?走,被他寻见,你就看不成?啦。”
【阿兄如晤,孤久困藩篱,郁结难解,所能仰仗者,唯阿兄一人……】
杜若站在窗下,从深褐色信封中?取出几?张斑斑点点的白麻纸,迎风一展。
寥寥数语映入眼帘,她才要继续,忽然?眉峰剧烈地跳了几?下,像被烫着?似的,下意识扔脱了手。
——是李玙的飞白!
潇洒摇曳的字迹在纸上龙飞凤舞,十三年前?爱而不得时,她学过仿过,后来两?情相悦,便都付之一笑。
“不然?烧了?”
阿布思玩味地摩挲着?下巴。
杜若抬起眼,看清他满脸嘲讽,抑或是自嘲的笑容。
“为什么?给我看?”
“好奇你们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阿布思起身,一脚踹翻摇摇欲坠的木椅,华贵的甲胄上血迹斑斑。杜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干涸了的血会?凝结成?褐色。
她捡起扔在地上的信封,翻覆细看,才明白这种粘稠的质地触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前?几?日在石堡城下,她帮忙收殓过无数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同罗人的。
“……这是谁的血?王忠嗣那回来,不是根本就没有开战吗?”
“你说呢?”
阿布思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凝视杜若,半晌才意味深长的提示她。
“信上落款有日期。”
——日期?
杜若心?里浮起一个恐怖的猜测,她迫不及待的捡起翻阅。
【孤之挚爱,今永失矣。诚如阿兄数年前?预言,圣人纵容李林甫,早晚逼退孤身边所有爱侣亲朋,令孤陷入孤家?寡人境地。或许如此,正是圣人期盼,亦是他以为天下共主,必须付出的代价。】
杜若猛地翻到最后一页末端,一瞥之下,迅速闭上眼睛。
天宝六载六月十七日。
正是杜有邻和柳绩的死期,亦是杜家?在权力倾轧中?被吞噬殆尽的日子。这是杜有邻的血,李玙就坐在大理寺牢房写?下这封信!
◎347.曲尽河星稀,四
杜若跌坐在地重头细读。
【回想往昔大明?宫中, 孤对面不识阿娘,反认仇人为母;受制于胎中所受毒药,依赖香料维持清醒, 愚蠢怯懦, 既残且废。若非阿兄言传身教,孤何来今日?然这?一切终究是无用之?功。】
“这?怎么……怎么可能?”
阿布思听见她沙哑的嗫喏, 冷笑道, “你是不相信夫君身有残疾, 还是不相信大唐的储君身有残疾?”
杜若兀自摇头。
“我与他相伴十一年, 税制、官制、军政、民政, 哪一样他拿不起?你打石堡城的地图就是他绘的!他什么地方残, 什么地方废?”
阿布思失笑。
“他绘的?杜娘子,你爱人爱的眼睛都?瞎了。他困在长安城中, 从未到过边地,他开了天眼能绘地图?那张图分明?是王忠嗣所绘, 不知为何存放在他手中,又刚巧被你带出来。”
杜若喉头一哽, 想起两人初初相识, 她翻阅李玙的藏书, 对一本地图志大感?兴趣。那时李玙随手在纸上?勾勒大唐疆域,介绍西北的山丘大漠,河流谷地,无不信手拈来。
她仰慕向往,可是李玙却意兴阑珊,说他与她一般,都?是久困笼中的鸟,未来甚至不及她走得远飞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