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天色已暗,雨犹在下。经过母亲住的院落,借着檐下绢纱灯笼暧昧的灯光,景玉看见青白石砖上一溜未干的脚印,两头实,中间空,是男人的皂靴留下的,直直通往母亲房中。
大少爷勾动唇角,满眼寒星地笑了笑。
“印章之故,谈郎误以吾为沈令宜,欲结秦晋之好。感其情深意切,不忍辜负,吾将于七月上旬前往京城,望卿知悉。”
闵恪坐在灯下,看着这封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之情的信,一时竟有些想笑。
满以为战乱在即的消息能让她乖乖回到身边,谁想她要假冒他的未婚妻去京城做文靖伯夫人,这真是人生难预料。
望卿知悉,无非是要他帮她遮掩的意思,也不问他愿不愿意。
她不在乎,她只知道她的话他必须听,她要演的戏他必须陪,谁叫她是他的姑姑!
看了好一会儿,闵恪将信靠近烛火,纸张蜷曲,明亮的火舌将那些恼人的字眼吞没。他松开手,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火光还残留在眼皮上。
沈令宜,好角色。
六月下旬,暑气蒸腾,薛家在江南一带的店铺全部脱手,燕燕将家仆大半遣散,宅子里值钱的东西卖的卖,藏的藏,捡特别喜欢的装了几条船,准备带去京城。
沈仲为薛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燕燕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老管家笑道:“我家大姑娘在开封,二姑娘在九江,都叫我去看孙子呢。”
燕燕道:“大管家好福气,我看开封比九江更适宜养老,你还是去大姑娘那里罢。”
老管家沉吟片刻,笑道:“那就听夫人的。”
于老板富甲一方,财名远播,谁都知道她嫁妆丰厚,谈璓特意派了一队亲兵前往苏州迎亲。七月初一,这行人到了苏州,燕燕辞别老管家,哭了一场,留下一座空宅子,带着十几名家仆上船离开。
船上换了文靖伯府的灯笼,一路畅通无阻,这日到了京城,停在码头,张灯结彩,一派锦绣辉煌。人们都知道是文靖伯未过门的媳妇来了,纷纷赶来观瞻,见这排场,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听说文靖伯娶的这名女子是个寡妇,两人在苏州就好上了,谈老夫人能让这女子过门,真是稀罕!”
“你们不知道,文靖伯二十四了还不成亲,都是为这女子闹的,老夫人急着抱孙子,还能怎么样?”
“哟,不知是怎样的美人儿,把文靖伯迷成这个样子?”
众人好奇至极,恨不得那新娘子能把脸露出来让大家伙看一看。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如此张扬,委实令高嬷嬷心惊肉跳。燕燕坐在船舱里,隔着窗纱看岸上密密的人群,却不怎么害怕。
不是因为有沈令宜的身份做遮掩,也不是因为那块免死玉牌,只是因为躲了太久,她累了。
一辆马车分开人群,停在码头,一名少女头戴帷帽,穿着锦绣衣裙,跳下马车,带着几名侍女气势汹汹地冲上船来。
李松等人忙将她们拦住,那少女手中金牌一亮,高声道:“大胆,谁敢拦本公主的路!”
第七十六章 洞房花烛(上)
原来这少女是天睿帝的女儿,福嘉公主。几个月前,她在城楼上看见得胜归来的谈璓,真个积石有玉,郎艳独绝,只消一眼,便将芳心暗许,央告母妃向父皇提议招谈璓做她的驸马。不成想事情还未说定,文靖伯与姑苏的小寡妇定亲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福嘉公主气愤非常,一日朝散,竟乘着舆轿将谈璓堵在宫道上,令他回去退亲。
谈璓理论一番,发现这位公主殿下言语间一派天真骄纵,不是个讲理的,调头就走。
福嘉公主围追堵截,胡搅蛮缠闹了一阵子,天睿帝看不下去,将她禁足寝宫,这才消停了。福嘉公主昨日才得自由,听说那抢了她驸马的小寡妇到了京城,到底气不过,非要来看看她长什么样。
谈璓吩咐在先,李松等人不敢放她进去,只能好言相劝。
“公主殿下,此处人来人往,十分混乱,日头又毒,您还是回宫罢!”
“你们让开!我就看她一眼,她又不会少块肉!”
“这……并非我等有意冒犯,实在是少爷有言在先,不能让外人上船,还望公主恕罪!”
“你家少爷的话难道比我的话还管用!”
李松等人低头不言,福嘉公主气极了,回身拔出一名护卫的剑,架在了李松的肩头,道:“你再不让开,我便杀了你!”
烈日下剑光刺眼,李松纹丝不动,燕燕戴上人皮面具,立在竹帘后看着福嘉,心知她为何而来,冷哼一声,正要出去解围,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女轿匆匆来到码头。
一名女子穿着蓝暗花潞绸通袖袍儿,月白缎裙,头戴凤钗,下了轿子,侍女替她打着绸伞遮阳,一径走过来。
福嘉看见她,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襄王妃姜氏。燕燕头一回看见这位侄媳,容长脸,生得很是温婉白净。
襄王妃出门办事,恰好经过这里,听说福嘉在与未过门的文靖伯夫人为难,便赶了过来。
“七妹,别闹了,把剑放下,仔细伤着自己。”
福嘉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连只鸡都没杀过,哪里敢杀人,李松个子比她高得多,举了这会儿剑,手都酸了,见大嫂发话,便将剑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