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知道遗憾的分量,不是没听过久别却从未重逢的憾事,可她总觉得,哪怕他们从未相认,哪怕是误会让他们错过这么多年,也总好过一片空白。
心里有挂念,总好过一片空白。
气氛静默了几秒,詹奇峰才重新打开了话题:“施念的亲生父亲叫什么你知道吗?”
谨以约摇头:“这个我没问,不清楚。”
“詹警官,您今天过来找我是......”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詹奇峰强势打断:“前几年,当张之年被查出患有阿兹海默症的时候,其实我很庆幸。”
谨以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庆幸?”
“嗯,”詹奇峰重重哽了下喉,“因为这个病,是个关于遗忘的疾病。”
谨以约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遗忘,正是这个病最残忍的地方,也是让患病者和病人家属最束手无策的地方。
谨以约亲眼见过因“遗忘”受伤的刘瑜芬,亲耳听过因“遗忘”走丢的张之年,她一次次见证了,因为遗忘,这个病给现实生活带来的剥离感。
所以,当听到“遗忘”与“庆幸”联系在一起,她用尽所有经验和阅历,也找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詹奇峰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谨以约,把刚才那句话自动翻了篇,倏地调转了一个话题:“你遇见张之年是什么时候?”
“1999年。”
“在哪里?”
“在渔霞村,不过现在那个村已经没有了。”
“谨小姐,我有个问题,在第一次见你时就想问了,但当时问觉得有些冒昧......”
“您问。”
“1999年,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你也只是个小姑娘吧。”
“我四岁多,不到五岁。”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理解,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会因为罗钊的一通电话,就赶来暮城,参加张之年的葬礼。”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冲动?还是想问我为什么那么小的事情到现在还记得?”
“都有。”
“冲动谈不上,”谨以约先挑了个容易的问题回答,“接到罗钊电话的那天,是元旦。我当时正在和我的好朋友吃火锅,屋里都是蒸腾的热气,窗外是漫天璀璨的烟火,到处都是热闹的气氛,但一场烟火都没有放完,电话那头的称谓,就从‘伤者张之年’变成了‘死者张之年’,这转变,太让人难过了,我不来,过不去自己心中那一关。”
顿了顿,她又想起一个细节来:“最开始接到这个电话,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因为那天早上,我收到过一个快递,是一包菜籽,我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型骗术,但当我知道这包菜籽的购买者是张之年的时候,我便瞬间意识到这并不是一通诈骗电话,这也是为什么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因为人不会忘记身处低谷时看到的那束光,也不会忘记——”
“快要饿死的时候,递过来的那碗饭,”谨以约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忘记,是因为张之年出现在我最饥饿的时候。”
这时,一直沉默的詹奇峰终于终于出了声:“最饥饿?”
“您可能不信,张之年来了渔霞村之后,我才过上吃饱饭的生活。我......”谨以约极为苦涩地笑了一声,“这个部分能略过吗,毕竟,我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说完,谨以约心口一滞。
瞬间明白了詹奇峰那句话的由来。
“遗忘”是可以与“庆幸”联系在一起的。
当记忆中有不好的回忆时。
想到这儿,谨以约瞬间没了讲述的心情,直问道:“张之年他......怎么了?”
詹奇峰长长叹了口气,字里行间,盛满了被岁月沉淀过的风霜:“有件事,我本以为他忘了,但看到那幅画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其实,他没忘。”
墙壁上的钟摆恪尽职守,转过一圈又一圈。
就这样,那段往事,裹挟着着满城黄沙,一粒粒地刮擦进谨以约的内心。
她仿佛看到一个佝偻的老人,穿梭在枪林弹雨中。
风沙弥漫了他的眼,他拿着残破的地图,回不到过去,也走不到未来。
从接到那个来自暮城的电话到现在,她一路抽丝剥茧,一路漫游回溯,真相每揭开一份,故事每完整一分,谨以约就越是明白,现世的每一种安稳,都是由前人的牺牲创造。
比起战功赫赫,比起衣锦归乡,那些隐忍的、艰涩的、厚重的故事,可能更符合张之年这一生的底色。
第24章 2021.1.24
一月二十四日,S市,大风。
窗外风声呼啸。
谨以约听到动静,微微睁了睁眼。
这一睁眼,睡意竟然消散了些。想到昨晚她睡觉的时候,向鸿笺还没有从医院回来,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趿拉上拖鞋,走出了卧室。
看到沙发上鼓着的那个人影,谨以约瞬间放下了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慢慢半蹲了下来。
此时天色将将破晓,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脸上,衬得他眉目清隽,分外好看。
谨以约方才半梦半醒的睡意,在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看来,色令智昏说的也不全面。
色也令智醒。
此刻晨光温柔,晨光笼罩下的他更温柔。
注视着他的那个人也分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