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安微微一笑,眉宇舒展,半点怨怼之意都没有。
他明白了,梁潇是故意的。
他刚刚接到京兆府的禀告,灯会上出现大规模厮杀,十几个黑衣人惨死街头,凶手不知去向。
又派人去姜府打听,得知一日前梁潇派虞清去把晏晏接走了。
凭他的心智,稍作思索,便能想通。
想想梁潇临去灯会时对他说的话:尽快把禁军还回去,还有,小心伤口。
那个时候他就该察觉出这是隐晦的告别。
看来,他的相府里有官家的探子,被梁潇看出来了。
顾时安不预备声张,也不想去处置谁,做官做到他这个位置上,惹帝王猜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帝王终归还算是个英明勤谨的好帝王,爱民如子,周听不蔽。
顾时安觉得一切都是平稳顺遂的,没有什么可抱怨可难过的,只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底会有一些难以止歇的遗憾和惆怅。
大许,人生就是如此吧,月有圆缺,人有离合。
姮姮,辰景,愿你们余生顺遂幸福。
***
船顺着河道悠悠漂流,河面画舫相挨,两岸花楼小筑鳞立,山水缠绵,姑娘也温柔多情。
姜姮在来吴江之前突然变了主意,因她想起荣康帝拖她交给崔兰若一封信和籍录,问她愿不愿意入京找他。
虽然姜姮本心里觉得那四方城不是好归宿,崔兰若也未必愿意,但她还是不能替兰若做决定,要把信带到,免得两人将来留遗憾。
梁潇一听因为这个,立马把虞清派回去送信,让姜姮安心来吴江游玩。
说来也奇怪,自打离开吴江,梁潇就一直不愿回首当年在这里生活的岁月,更加不愿意回来,可一旦踏入这方水土,被那微凉柔煦的秋风一吹,又觉得身心熨帖,有种荣归故里的温暖感觉。
可惜,没在最风光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回来。
梁潇觉得自己忒无聊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姜姮依偎在他身侧,问:“你笑什么?”
梁潇将她拢进宽大的帝释青贡缎披风里,拿腔拿调地说:“我就是觉得遗憾,要是早几年带你回来就好了,那时候我们还是风光无限的摄政王和摄政王妃,荣归故里,受人敬仰,多好。”
姜姮没想到,这厮刚才立船头无比深沉,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笑的,脑子里竟是在盘算这个。
可真够无聊的。
姜姮调笑道:“可惜啊可惜,但是话说回来,你现在虽然没有了权,但有钱啊,你要想受人恭维敬仰,那就在这里置房置铺面做生意,家财万贯照样有人奉承。”
梁潇失笑:“在这里要做什么生意?这里除了花楼就是画舫。”
姜姮拧他,他吃痛地惊呼:“我不过说说而已,你怎得下手这么重!”
姜姮突得闹起小性来,转身回舱不再理他了,去找晏晏玩。
梁潇正想追她进去,忽听岸上小筑传来一声娇吟。
他循声抬头看去,见那朱红漆栏上靠着一个妖冶女子,罗袖软裙,执一柄纨扇,纤纤素手朝他招揽,笑得花靥明媚:“郎君,上来坐坐吧。”
梁潇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幼时在画舫上卖糖瓜子,经常会见到,一时有些恍惚,竟怔住了。
他愣怔地间隙,那花娘以为他动了心,更加卖力地勾引,扭动腰肢,娇呖如莺啼。
梁潇正走神,忽觉胳膊一紧,姜姮从船舱里钻出来,勾缠住他的胳膊,抬头看向岸边的花娘。
花娘未曾料到这素朴的船里竟还藏娇,当即止了声。
这等烟花柳地是重规矩的,若郎君身边已有佳人相伴,那是绝不能明抢的。那花娘冲梁潇笑了笑,便不再理他,招揽别的贵客去了。
河水汩汩流淌,载着数艘簇锦画舫正顺流而下。
待那花娘走后,姜姮想要松开梁潇,却被梁潇先一步握住手,偏头冲她微笑:“我没看出来,原来姮姮还是个醋坛子。”
姜姮心里有气,说话亦酸溜溜的:“人都说子肖父,我看你八成是要随了你父亲,少不得也要流连于秦楼楚馆,闹出几个孩子。”
梁潇道:“胡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他。”
姜姮语带嗔责:“那你刚才怎么不拒绝,还盯着人家看?”
梁潇哭笑不得:“我几时盯着她看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你就是看了。”姜姮气得又想拧他,被梁潇心惊胆战地堪堪躲开,捏住她的腕子,解释:“我刚才不过想起了幼时的一些往事,那时父亲扔下我们母子回京,母亲心灰意懒,干脆开门纳客,终日迎来送往,就像刚才那个花娘。”
这是他深埋于心底不可碰触的伤疤,从前他绝无可能在姜姮面前扯开给她看的,到如今,却能坦然与她说起。
那些甚至有些病态的敏感、扭曲终于皆消失在苍茫岁月里。
他心境平和,无怨无恨。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母亲也挺可怜的。”
姜姮认真听他诉说,眼睛一眨不眨,蓦地,踮脚轻吻他的颊边,凑到他耳边问:“辰景,那个时候你是不是特别孤独?”
梁潇拢她入怀,点头:“那时候还小,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不能安静下来,一旦没事可做,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