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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父亲上回偷偷让人传信就提了这件事,被我回信否决。
可他问我,你还有什么能保家的方法吗?
我什么都说不上来。
我没有,我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的家。
所以我不再见他,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卖国求荣。
也不去阻他,因为我无法提供任何能自救的方法。
人总是这样无能为力,任流漂泊。
黎音曾说,如果生命的终点注定是死亡,那我们这一生不断地妥协忍耐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真正的意义便在于自心。
心中有家,心中有国,或取或舍,或拿或弃,都在于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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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恢复了商会会长的位置,在佐藤的帮助下也救回了大哥的性命。
只可惜大哥的腿被打得留了后遗症,他一辈子都只能拄拐走路了。
莫名地,在中国强取豪夺、罪恶深重的日本人,一下子成了宋家应该感恩戴德的恩人。
我逃避着这一切,也无视了我本就该直面的事实。
杀人犯的女儿现在也是汉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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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最近都很忙。
他和佐藤将军也有过来往,他们实力相当,互相牵制。
就算他们各自的军队都已经对抗在了战场上,他们的首领依旧会出席同一场宴会,觥筹交错,笑着谈判。
只是笑容里有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痛恨日本人,就算是依附日本的父亲、坐稳高位的陆执,他们都是恨日本人的。
我不太懂他们的争权夺位,也不懂他们的政治纠葛。
我只知道外面游行的声音越来越大,死的人越来越多。
佣人们给我形容:「那尸体都一板车一板车地拉,吓死人。」
这世道真的很乱,真的很难,也真的很累。
出趟门我能听到的都是哭声。
儿子战死沙场的哭声,丈夫下落不明的哭声,残肢尸骸,饿殍遍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绝望。
这种绝望让旁观的人都忍不住窒息,窒息到喘不过气来。
我在街上给钱的时候,大家是来抢的,可还是会有人被打死饿死,有些巷子里总是躺着尸体,后来我才知道,我救得了一个人,救不了千千万人。
渐渐地,我不敢再出门了。
我守着自己的私欲,宋家现在平安,生死是别人在经历。而我,躲在督军府,花开得很鲜艳。
对,花开得鲜艳就好。
战争离我很近,甚至有些早晨我是被炮火吵醒。
战争离我很远,我每天过得依旧很优渥,仿佛还是从前骄傲尊贵的大小姐。
这种可悲的侥幸心理一直持续到许君初告诉我,他要去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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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初跟我说的国家大义我都明白。
可是枪炮无情,随时会夺走他的性命。
他信上轻松地写着「有空就来送我吧」
我恨不得回他一个「滚了就别再回来」,可数次提笔,我终究什么都没落下,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墨点晕开,无法挽回。
我还是去火车站送了他。
他穿回了清爽的中山装,没有胡茬,眼下也没有乌青,洋溢着微笑,还是我从前那个光彩夺目的少年。
「安然,等我回来。」
「不要,我不等你。」
他笑着摸我的脑袋,摸着摸着就红了眼:「从前我活得太安逸,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好像就是从失去你开始,一样一样地我渐渐都失去了。」
「后悔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早点跟你表白,没能对母亲尽孝,没能力保护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也没能阻止你的父亲投靠日本人。」
他把我拥进怀中,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轻声说:「我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抬头,缓缓说:「会回来的。」
「许君初我告诉你,你现在抛弃我走了,等你回来我一定让我儿子叫你大叔。」
许君初忍不住笑了声,可很快他又抵着我的额头认真道:「不是抛弃,许君初永远不会放弃宋安然,也不会放弃自己是中国人。」
他轻吻着我的发梢:「好好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让你儿子叫我大叔。」
我哭着问他:「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走啊。」
我记得许君初特别怕我哭,我们吵架吵得再凶,只要我哭了他就会心软,最后妥协,皱着眉头气呼呼地给我擦眼泪。
可这回他没妥协。
我也留不住许君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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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初走了。
我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
再没有人可以让我写信倾诉,也没有人会把我抱在怀里揉着我的头发调笑我是大小姐。
也不会有哪个蠢蛋蹲在一个地方等我一晚上,也不会有哪个傻子戴着丑不拉几的围巾到处炫耀,更不会有人就算是站在那里都会让我那么那么地欢喜。
至此,等许君初回来成了我生命中最固执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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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做了二十多年工的那位老妈妈去世了,其实她年纪不大,可她的双手粗糙,皮肤黝黑,看起来总像是六七十岁的。
他乡下的儿子来接的遗体,母亲哭着给了她儿子好多钱,我和黎音又贴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