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与她母女缘薄,可到底托生在她腹中,若有个什么不顺耳的,忍了吧。
岑开致打定主意,依着引路仆妇一直往里走,施家的院子中规中矩,回廊朱漆,花窗假山,呆呆板板的。树木草植也偷懒得很,都是些终年常翠,鲜少落叶的。
岑家比施家小一些,却是个前朝大文豪留下的旧宅,粗一看简素古朴,细一看有情有趣。
岑开致胡思乱想着,听见仆妇提点她小心门槛,下意识抬腿迈了进去,一抬眼看见坐在珠帘后的柳氏。
“来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微妙的不知所措,“坐吧。”
岑开致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近坐下了,一间屋子也就两丈长,两人间就隔了一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药气。
珠帘是岑家从前的旧物,夏日里常挂在柳氏内室,水晶珠依着从大至小的次序串起来的,仿佛冰凌渐融,水落成线,望之,眼睛都觉得发凉。
岑开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爱把玩这副珠帘,只是……
“如今天还冷,娘把这珠帘挂出来做什么?”
柳氏避而不答,只问:“你真要嫁那个,那个刑官?”
“嗯。”岑开致道。
柳氏默了半晌,岑开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她又絮絮道:“我生得你这样一张脸,还是有些用的。他,瞧着是骇人了些,不过身份说出来也还算体面,其实我原先给你在临安瞧定的人家也不错,是你施叔父的表亲,祖祖辈辈造宣纸的,那家的儿郎规规矩矩,你太有主意了些,嫁与他岂不更好拿捏?”
岑开致听了一会,问:“临安造宣纸的,可是陆家纸坊?”
“是啊,是啊。”柳氏有些雀跃,“你知道?”
岑开致知道,因为李氏给备下的礼单里有这家的宣纸,那日李氏还随口闲话了几句陆家的事。
“那倒真是好人家,不过,是他家的大郎,还是二郎?”岑开致静静地问。
柳氏摸了摸脖子,道:“他家的大郎长得也是齐整一个人,就是,就是有些口吃,撑不起陆家的生意。”
口吃事小,再不济,哑巴也能看账写字,可用李氏的话来说,“生得像一团麻糍,软绵绵立不住,白白扁扁的,一脸肥痴。”
这样一个郎婿!
岑开致没说什么,只道:“娘费心了,我与星阔很好,陆家的事不必再说。”
又勉强说了几句,岑开致想告辞了。
“糕点,糕点还没上。”柳氏似乎是才想起来,道:“阿娘还要给你添妆呢。”
岑开致有些惊讶,看着柳氏让人送上一个匣子。
她心里隐隐有几分期待,掀开一看,虚飘飘的纸让她一喜,再看,却只是银票。
“什么都比不得银子好。”柳氏很是感慨。
见岑开致不接,那仆妇就把匣子搁到了一旁茶几上,正与个来送糕点的丫鬟一碰,糕点跌了几块在地上。
“怎么做事的!”那仆妇仗着年资老些,先发制人。
岑开致看了那丫鬟一眼,却是一愣,这张脸有些熟悉,纵然长开了几分,眉眼清秀,好似一个嫩生生的冯氏。
“阿娣?”
阿娣眼眶含泪,跪在地上盯着岑开致看,又深深的将头埋下去。
看了看手边那几张叫她堵心的银票,岑开致半点不为难的道:“娘的添妆,换了这个丫鬟给我可好?”
这账太容易算,阿娣是灶上的,算有手艺,买来时便贵些,可也抵不过那几张银票啊。
柳氏略做割爱的样子,很快就答允了。阿娣简直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了,靠在岑开致腿边动都不敢动,只怕她把自己忘在这了。
交了身契,再去府衙留档就行了,岑开致再想走,柳氏又留了留她。
这就奇怪了。
岑开致猜测十之八九是施纶授意,好叫他自己能与江星阔多攀谈几句。
如此,就令岑开致有些烦躁,道:“还未恭喜您。”
柳氏一怔,咬牙道:“是那邹家的婆姨同你说的?”
“娘这是怎么了?总是要知道的,十月怀胎,呱呱坠地,难道还能憋住?”岑开致佯装不解道。
她知道柳氏遮遮掩掩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怀孕,故而揭破,想快些走罢了。
但岑开致也没想到,柳氏会骤然发那么的火。
“我就知道你今天是来看我出丑的!”她怒冲冲的走了过来,随着她手臂一挥,珠帘击向岑开致,被她一把攥住了。
岑开致皱眉看向柳氏,神色却在瞬间变作愕然。
就见她颧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斑,没有敷粉,想来是敷粉也遮不住。
柳氏此生最爱就是这张脸,如今成了这样,真堪比受刑。
岑开致眸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心疼让柳氏也愣在原地,母女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那珠帘来回在她们身侧画着弧线,可弧线终于是越来越短,就如母女两人今日一见,却把彼此推得更远。
岑开致垂眸看着柳氏高高隆起的腹部和细了一大圈的腕子,几度启唇又咽下,终于是道:“阿娘要保重自己。”
说完,她蹲下身牵起阿娣的手,走了。
日光斜落,珠帘无影,只有一个个玲珑的光斑映满了整面墙。
在这一片落寞的明亮幻梦中,柳氏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人俊美温和,抚着她姣好如月的面庞道:“我有你与阿致已经够了,不一定非得要个儿子的,你不是说再生一个,恐腰肢没那样细了吗?你且宽心,娘哪里我去说就是,不叫你再喝苦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