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再大一点,春早送她去考合唱团,别人说她不务正业,不该送孩子去,应该让孩子好好读书。春早不这么想。
“书籍和音乐,从来都能慰藉人心。晨星已经拥有书籍了,她还需要音乐。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喜欢。”
小小的张晨星站在合唱团第一排,穿着春早亲手缝制的演出服,随着音乐摇摆身体,脸上洋溢着快乐。第一次看女儿正式演出的春早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张清林拉着她手为她擦眼泪,小声笑她:“出息。”
春早不好意思,把头埋进他颈窝:“晨星嫁人那天,我会哭死。”
“我也会。”张清林说:“你看晨星,多像你。”
张晨星跟春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面对她们母女,张清林的爱快要满溢出来。他从没对她们发过任何一次火,哪怕讲话声音大点都没有。如果张晨星犯错误,她会搬一把小板凳让她坐在他对面,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讲;如果张晨星受了委屈,斯文如他,也要为她拼命出头;他常年同时做多份工作,只为了让妻女过得好一点。
对春早,更是爱到无法自拔。无论婚前婚后,喜欢他的女人几乎没断过,张清林永远摇头避开。他所有的荤话情话都只说给春早听,无论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黑夜里的两个人永远没法分开。
春早浸在张清林的爱中,日甚一日貌美。她带着女儿在古城走一走,总能惹人侧目。
这样的日子,春早能再过五十年、六十年,她愿把一生的爱都献给这场婚姻。
张清林生病那年,张晨星十一岁。
起初他只是头疼,简单去医院开了药服用,春早每天晚上为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这种疼痛和头晕从偶发到频繁,张清林迅速消瘦下去。
春早就怀疑自己按摩技术不好,做饭厨艺不精,每天琢磨着为张清林补身体。没人的时候她会怪自己没用。张清林发现她的惶恐,总会哄她:“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生病啊?我这个神经痛算轻的,从前听说乡下有个人,疼起来要撞墙。”
春早抱着他的头:“你可不许撞墙,我会心疼。”
为了缓解张清林的头疼,春早甚至去烧香,一遍一遍跪在佛前,心里默念:“请佛祖保佑张清林,别让他再头疼。如果他一定要受这样的苦,那就我替他疼好了。”
哪怕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张清林仍未停止工作。在他心里有一个朴素的蓝图,那就是藉由双手改变他们的生活。他自认生来普通,从未有过惊天动地的大梦想,无非就是普通人的一汤一饭妻女在侧。
再后来,他开始有并发症。耳鸣、晕倒、休克,他们和医生终于不再认为他只是普通的神经痛,而是建议他们去大城市做了一套检查。
当春早坐在医生办公室里,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张清林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好人就该有好报。可这个好人被命运捉弄了,也或者老天爷喜欢他,想把他带在身边。
她强忍住泪水抱住张清林:“张清林,我不管,无论多痛苦,我陪着你,我们两个在一起。”
“春早,我是负累。”
“不是。”春早制止他:“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我的安慰。”
他们一起走过张清林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春早眼看着一个清风朗月一样的男子慢慢塌陷了脸庞,头发掉光,形容枯槁,眼见着生气从他身体一点点消失。她日复一日的痛苦和恐惧,害怕哪怕这样一个人,她最后都留不住。
有时她拉着张清林说话,说从前、也说未来。张清林静静地听,温柔地握着春早的手,从不打断。他很痛苦,死之于他或许是解脱,但他知道他不能那样死,那会让春早崩溃。
有时他偶尔照镜子,里面的自己他已经不认识,就问春早:“如果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长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如果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跟你相处,我还会爱上你的张清林。”春早细细抚着他的脸:“皮囊而已。我爱你温柔的灵魂。”
“如果以后星星的爱人长这样呢?”
“那我有点为难。”春早皱着眉:“星星那么好看。”
两个人额头相抵,笑了。
即使生病,张清林都没有像别的重病患者一样阴晴不定脾气暴躁。他也会恨自己、怪自己,但他更心疼春早。他知道哪怕他说任何一句重话,春早都会偷偷流泪。
张清林去世那天精神好了一点,他喝了一点粥,喝了几口水,神志清明地靠在床头,拉着春早的手。
他说:“春早,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胡说。”春早挤出一个笑脸,握紧他的手:“你多跟我说说话,我就开心。”
“那我要跟你道歉。”张清林说:“春早,我跟你道歉。我不为对你的拖累道歉,我为我不能陪你更久道歉。”
春早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她哽咽着说:“张清林,我不怪你。我感谢你今生善待我,如果有来世,让我做那个先走的人吧。”
张清林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春早。他用尽一生捧在手心的春早过早有了皱纹和白发,这是她为他耗去的心血。张清林有心想再摸摸她的脸,想叮嘱她好好活着,如果再遇到一个良人,别怕,尽管去爱,别把人生浪费在缅怀上。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轻轻唤了声:“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