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陛下大驾光临,长公主她……卧病在床,未能远迎,恳请陛下恕罪。”
她原为昭云宫宫人之首,一贯镇定优雅、处变不惊,眼下不寻常的态度着实罕见。
宋鸣珂微感不悦,留秦澍等侍卫原地待命,自己则带了余桐、剪兰和缝菊入内。
庭院内比起前段时间多了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瞧外观并非观赏花木。宋鸣珂略知一二,料想此为宋显琛闲来无事栽种的草药。
忆及栽花种草,她免不了记起被她赶至广西北海的宋显扬。
如今的二哥,大概正一边等待饶蔓如腹中的孩子降生,一边种植花木,一边诅咒她这个“三弟”吧?
就如她前世北行远嫁路上诅咒他一般。
一阵山风席卷而来,宋鸣珂陡然回神,细嗅风中竟混杂了芳草气息和烈酒香气!
她杏眸微微眯眼,残留的得意之情转为狐疑,遂加快步伐,穿过石径。
循着酒味踏入前厅,内里无烛无火,地上、几案上东歪西倒了数个空酒瓶,纫竹跪在一侧急忙收拾,嘴里念叨:“哎呀!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宋显琛斜斜躺卧在竹榻上,仅穿了一身素白单衣,头发随意披散,脸色潮红,因脂粉抹一半落一半,雌雄难辨。
他干瘦的手指抓住一白瓷碗,转目望向门口的妹妹,迷离眸光在狭长眼缝里如荡漾着隐约的笑意。
“来……了?”
他说话依旧缓慢,嗓音浑浊沙哑,薄唇喷涌出甘冽酒意,令宋鸣珂既暴怒又心疼。
元礼千叮万嘱过,特制药丸需以烈酒浸泡服用,但宋显琛平日绝不能沾辛辣和烈酒,否则会加重他体内的毒性,极有可能导致病情回到原点。
因而院子里备有上等佳酿,数年来只作佐药,而非饮用酒。
而宋鸣珂今日突击而来,竟撞见兄长在豪饮!
他不要命了?
这就是裁梅说的“卧病在床”?
她冷冷盯着裁梅半晌,又瞪了爬来请安的纫竹一眼,怒极之际,嗓音反倒平静得不起波澜,“你们平时也这般伺候?”
裁梅与纫竹满脸惶恐,伏跪在地,泣道:“陛下!奴婢们拦不住啊!”
宋鸣珂勃然大怒,恨不得命人将她俩拖出去杖责。
直视裁梅泪流满面的秀容,今生主仆鲜少相伴,但前世裁梅为她挡刀而死的场景,隔了三年有余,仍记忆犹新。
宋鸣珂咬住下唇,哽咽道:“退下!别让任何人进来!”
裁梅与纫竹惊疑不定,和剪兰、纫竹退至屋外,小心翼翼把门掩上。
屋中顿时昏暗了不少,唯剩日影金光透入门窗,为混乱狼藉的前厅地板勾勒细碎光影。
宋鸣珂极力按捺心中怒火,迸射的怒意已把眼中的泪水蒸干。
既然考虑让安王退下来,她从去年起,已包揽绝大多数要务,只在关键时刻或犹豫不决时,才与安王商议。
随着边境烽烟将起,她内心压力重重,时常失眠或多梦。
为了今日这一趟北山之行,她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不停批复奏折。
而今车马劳顿后,竟让她看见兄长醉卧榻上,一副落魄颓败的模样!
宋显琛默不作声把碗端至唇边,悠然啜了一口,却遭宋鸣珂大步冲上来,一把夺过,狠狠摔到一旁!
一时间,维持多年的脉脉温情如酒碗般摔了个粉碎,酒香四溅,呛辣之气溢满彼此的呼吸。
宋显琛缓缓坐起,收敛倦懒之容,鼻腔内轻哼一声,慢声道:“好……威风!”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宋鸣珂立在他跟前,只觉他的面目于泪眼中愈发模糊。
“重要……吗?”
宋显琛抬头仰视妹妹,即便她没穿龙袍,眉目间具备的威严震慑,已今非昔比。
他是谁,一点也不重要。
没了他,这江山社稷,在妹妹手里照样好好的,即使他马上就能流利说话,他还能做什么?
“晏晏,不……”他喘了口气,“陛下,在龙椅上……坐……久了,你、你就真……成皇帝了。”
他沾了酒的嘴边扬起一丝苦涩暗笑,挣扎而起,突然屈膝跪倒在宋鸣珂跟前。
宋鸣珂错开一步,用尽全力揪住他的前襟,强行将他拖起,狠狠推回榻上。
仿似要推倒累积数年来的辛劳与委屈。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紧密相依,血肉脏腑皆同时孕育而生。
宋显琛出生后,母亲体力不济,硬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才诞下宋鸣珂。
从哭泣声交缠的那一刻起,他们结伴来到世上,逐渐学会眨眼、微笑、啃手指头、翻身、独坐、爬行、站立、行走、说话……相互学习、模仿、扶持着,年年月月地成长为对方的影子。
对于宋显琛而言,妹妹再胡闹任性、肆意妄为,却不曾粗暴对待过他。
直到此时此刻。
瞠目片晌,他嘴角扬起一抹了然淡笑——他的好妹妹,终于与这大好河山一样,不再属于他了。
他丝绸衣裳凌乱,被她揪住过的位置皱巴巴的,脸上醉意、笑意混杂,眼角却有泪花。
宋鸣珂大口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好一会儿,粉唇翕张,颤声道:“你!你瞅瞅你自己!哪里还剩半点一国之君的风度!”
宋显琛笑了,笑声断断续续,“你,你才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