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隐约觉察出,深陷漩涡中的幸福不会太长久。
…………
饶蔓如回娘家小住的那几日,宋显扬去过两回,皆受到不冷不热的招待。
明白个中缘由的他,不恼、不怨、不憎、不怒。
只因他尚有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这一日,宋显扬与亲随上山采梅,因天寒地冻,未曾骑马,而是改坐宽敞马车出行。
北风刺骨,寒气逼人,鹅毛大雪掩盖了天地万物本来的面目,宛如谎言掩埋真相。
马车停靠在偏僻幽寂的山坳上,他藏身车内,裹紧狐裘,摩挲双手。
明明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他背上却冷汗黏腻,如抹了一层胶状物。
不多时,马蹄声踏雪而近,每往前一步,他的心便越发沉重。
即便他早在看到那封信后,纠结过,畏惧过,恐慌过,羞耻过,从他与母妃坦诚相待的一刻,尘封多年的往事、不为人知的事实,迎来了共同面对的一日。
他不是没想过,假装不知情,安然过北海郡王的人生。
就算苦闷、愤恨、憋屈,他好歹博得妻子的一点真心与依恋,外加有了孩子,当上父亲,他并非一无所有。
但思前后想,他如放弃问清来龙去脉的机会,来日局势真出现变故,他将措手不及。
当他回过神来,意欲下马车迎候,木板门忽被人打开,那位正值壮年、长眉墨画、气宇轩昂的黛袍男子已站在他跟前。
眼光相碰撞,对方眼中的慈爱与惊喜,如针一般狠狠扎入他的心。
那是先帝曾投向他的眼神,属于父亲特有的眼神,阔别数载的眼神。
可这眼神出现在另一张与先帝相似的容颜时,教他羞惭、惊悸、瑟瑟发抖。
似只停滞了短短一瞬间,又如半生悠长,他以艰涩低哑的嗓音唤道——
“叔父,您来了?”
第八十四章 ...
一刹那,安王笑容凝滞,嗓音仿如融入周边霜雪,无形中透出了冷冽,“扬儿,你还坚持唤我‘叔父’?”
马车之内,宋显扬往边上一挪,垂目道:“您先进来避避风。”
安王叹了口气,钻入车中,并顺手掩上挡风的门。
经历了持续沉默,二人悄然端详彼此,各自惊或喜。
他们年纪相差二十岁左右,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多年来宣称为叔侄,未曾惹人起疑。
好一会儿,安王欣慰与喜色渐散,沉声问:“那封信,是如何落在你手里的?”
宋显扬解释了蔡师爷的事,却被安王告知,确曾有人窃听他和赵太妃的对话,事后那人被暗卫重伤,掉落悬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人把前因后果理了一遍,大致猜出,信被人无意间调换了。
“究竟是谁派遣那人窥觊虚明庵动态?想陷害我母妃吗?”宋显扬咬牙切齿,“是宋显琛?实在过分!我外祖父一脉已无任何威胁!”
安王冷笑道:“还能有谁?信上不写着么?”
“二爷……?是指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宋显扬早有怀疑,经安王一提,也觉合理。
“正是!霍二表面从文,实际武功不亚于其兄,深藏不露多年,我还真小觑了他!”
宋显扬早在永熙二年那次春蒐的救驾中,得悉霍睿言会武功,此际听闻安王有此一说,仍禁不住吃惊。
安王闷声道:“看样子,他们不曾得此信,否则早有动作。阿琛那小子还真命大!定远侯府的毒汤药没把他毒死,腊月街头谋刺没把他杀死,春蒐的幻药也没能让他命丧于马下……”
宋显扬毛骨悚然,眸底掠过一丝惊惧。
安王把这些事告诉他,当真断定,他们已在同一条船上?他必定与之合谋?
他忽而记起,皇帝遇刺的可不止一回,“那北山的赤月族刺客……?”
“是我从中挑拨。如一举杀了他,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是你。”
“可……我那会儿,在北海啊!”宋显扬震惊。
“当时若能刺杀成功,我会先扶持阿维那小子,等你回来,再逼迫他让位,”安王淡淡一笑,“你比他年长八年,即便你外祖父失势,你母妃也比他那宫女出身的太嫔母亲要强一百倍。
见宋显扬惊色未退,他又道:“可惜阿琛不光大难不死,也不肯发兵清剿赤月一族,那次袭击的成效,大大折损。”
“您何曾与赤月族结仇?”
“你以为我的安王世子怎么来的?那是赤月族的野种!”安王冷笑数声,“我也只是想借刀杀人,省点力气。”
“怪不得,您把宋既明纵容成那副德行。”
“不然呢?”安王扬起嘴角,“没打算让这便宜儿子成栋梁之才,既可掩饰野心,亦可显得我迂腐无能。遗憾的是,喊我父王的人,与我无任何干系!我的亲生儿子,从未喊过我一声爹爹。”
宋显扬猜想他在为自己方才的那句“叔父”而难过,心下不忍。
可他过往的人生中,一直认定自己是先帝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哪怕被削去亲王爵,他也是正统的天家血脉。
未料看似端庄优雅多才、不屑于争宠的母妃,暗与小叔子私通,污染了他仅存的骄傲。
爹爹也好,父王也罢,他实在没勇气开口。
安王等不到他一句亲口承认,长眸光华暗淡,低声道:“你是在怪我和你母妃瞒着你?傻孩子,我们满心希望为你扫除障碍、铺平道路,等你高坐龙椅,君临天下,才慢慢向你坦诚多年来的恩恩怨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