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可能?她怎可能认识那人?是他幻听了?
一定是听错了。
静默片刻,狂风刺骨,雪意袭心。
他遍体生寒,翻身上马,急赶往定远侯府。
…………
东宫寝殿外,剪兰缝菊礼迎太子轿辇,见宋鸣珂形容狼狈,身披不合身的宽大外袍,且余桐和近卫无一相伴,震惊惶惑之下,逾矩追问了几句。
宋鸣珂没作任何解释,匆忙入内,命人备水沐浴。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乍然觑见木架悬挂的玄色袍子如人影晃动,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赧然抱住平坦前胸,随即笑自己傻透了。
多亏他在。
回顾今夜每一个细节,他果敢、狠辣而不失温雅地护她周全,她却连半句道谢之辞也没说出口。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屋外寒风凛冽,满天抛洒着珠玉似的飞雪,那人把御寒外衣留给她,不知现下到霍家了没?会否着凉呢?
宋鸣珂浑浑噩噩穿好中衣,行至内间妆台前梳理长发,忽闻院落有人低声交谈。
“余桐他们回来了?”她缓下玉篦。
“殿下,李太医身边的药侍小童,冒雪送来一纸药方。”
剪兰大抵也觉不寻常,慌忙入屋,双手呈给宋鸣珂过目。
拆开草草封好的便笺,上面仅有寥寥四味药名——天麻、没药、防风、王不留行。
刺目锥心。
宋鸣珂大恸,紧咬下唇,才不至于哭出来,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滑落衣襟。
她颤声发令:“剪兰,伺候更衣;缝菊,即刻去昭云宫,请皇后与太子尽快移驾福康宫,不可声张。”
延迟两月,她终究要面对那一刻。
第十一章 ...
福康宫内,通明烛火照不进人心暗角,融融炭火暖不透人心冰寒。
宋鸣珂作太子打扮,垂首跪在皇帝榻前。
想多看几眼他那慈爱与严苛并重的龙颜,终归因泪水横流,不敢与之对视。
“为何……不见晏晏?”皇帝两颊凹陷,大口喘着气,勉为其难发问。
宋鸣珂万万没料到,他弥留之际叨念的,会是她。
她后悔莫及,为何不以真实身份,和最疼爱她的父亲道别?
正在此时,皇后与换了女子服饰的宋显扬匆忙赶来,含泪跪在她身侧,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离,喃喃道:“晏晏……好久没来看你爹爹了。”
宋鸣珂浑身颤栗,咬唇忍哭,她近来忙着处理雪灾物资,确没再以真容面圣。
“晏晏她……咳嗽许久,嗓子沙哑说不出话,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为宋显琛圆谎。
“好孩子……”皇帝抬手,宋显琛犹豫了极短一瞬间,轻握他的手。
“朕的小公主……你……?”皇帝话音未落,眸底渗出一丝狐惑。
宋鸣珂悄然窥望,惊觉他触摸宋显琛的中指。
那处,明显有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茧。
小公主生性疏懒,读书练字全是应付,手如柔荑,娇柔绵软。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缓转,视线落在宋鸣珂眼泪涟涟的玉容上。
宋鸣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瞒骗,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
“爹爹,一切交给孩儿。”
皇帝浑浊目光骤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会用寻常称呼亲昵唤他,皇子们私下喊他“父亲”,公事则一律称“陛下”。
“你……你们……”他定定注视她,从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渐化作欣慰与谅解。
此前,上下尊卑份位未正,往后局势如何,他心知肚明,亦难辞其咎。
恰好此时,老内侍快步入内:“陛下!安王、定王和两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气多进气少,颤抖着拉住宋鸣珂的小手,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片晌,挤出一句:“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扶持!”
“呜……”宋鸣珂无语凝噎。
听得出宋显扬等人已仓皇奔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拼命点头。
“父亲!”
“陛下——”
宋显扬、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数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怆。
宋鸣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伤亦发自内心,尤其是——她这“太子”还活着。
皇帝朝他们淡然一瞥,眼光转移至宋鸣珂脸上,凝了片刻,渐渐涣散,眼皮一垂,喘息渐歇。
自始至终,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众人哀嚎声中,太医们蜂拥上前,加以确认。
宋显琛呆呆跪着,如被剥夺魂魄的华美木偶,泪冲刷脸上脂粉。
幸而他此时是“公主”,没引起太多关注。
宋鸣珂只想扑在皇帝遗体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痛失至亲,即便她花了数载去接受,重生归来做足充分准备,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旧难受得连呼吸也不能自主。
重来一遍,父爱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丧钟敲响,人影憧憧,奔进奔出,门外堆叠的积雪越来越厚,宛若希望残骸。
她深知,冬会尽,春将至,寒彻心扉终会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灭,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过是天地万物的渺小轮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