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县才遭了灾荒,兖州形势也不大好,这时候搭船南下的,要么是想卖苦力做生意赚些银两,要么就是到南边去投奔亲人。
他们到北河渡口的路上,可能已经历经不少磨难,于是能安稳到了这的,无不是为人热络,脑子灵活。
这牛车才动上,坐着的百姓们便已聊了起来。都是些家常话,倒也欢声笑语。
只是当这家常话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不那么好受了……
“姑娘,你夫君身子还好吗?怎么瞧着他脸色这样不好,要不要靠在我这布包上睡一会,这里头都是些衣裳,不怕人靠。”坐在李忘舒身边的妇人见这小两口一句话不说,主动攀谈起来。
李忘舒应付过京城那些贵夫人,却没应付过这样淳朴的百姓,她瞧着那递过来的衣服包,有些愣住了。
“多谢大娘关心,我还好。”展萧见她不说话,适时开口。
李忘舒只好跟着笑笑:“多谢,就不劳烦了。”
那妇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道:“你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也是文邹邹的。就跟我以前进城见的那些穿金戴银的小姐似的。长得也好看。”
“王大娘,人家是夫妻两个,瞧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你家小子相看呢。”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王大娘也不恼:“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才配不上这样的姑娘呢!”
她又看向李忘舒,越看越是觉得喜欢,便又道:“姑娘是不是读过书,瞧着身上有股文气。”
李忘舒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道:“略读过几本,不值一提。”
“你夫君也是大才子吧?看这样子,想必也是读书厉害之人。我家那小子怎么都不肯到学塾里去,只会跟着他爹削木头。”
“那也挺好。”李忘舒实在不是很会与这样热情的大娘说话。偏她又是挨着这位王大娘坐着,实在无比尴尬。
展萧瞧见她两手交叠,紧攥一处,便与她靠得近了些,也与那位王大娘近了些。
“王大娘,但凡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那便没有高低贵贱,虽说大宁崇尚科举,但倘若能在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也不罔活此一回。”
他笑了笑,虽脸色算不得好,可那笑却如清风朗月,竟当真有几分士子模样。
“拙荆胆小,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着,将手放在李忘舒的手上,朝着牛车上的众人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李忘舒呆呆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怎么今日离开的时候他要换上一身往常从没见他穿过的宽袍大袖。
她之前只以为路上隐没行踪,展萧是要遮挡伤口,如今看来,他好像是真的尽职尽责在演一个家族没落的书生。
很像,若非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李忘舒活了两世,怕也分辨不出。
“瞧瞧人家,多恩爱。”王大娘笑着道,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一般。
这辆牛车上,看年纪展萧与李忘舒最小,那王大娘这么一说,登时车上其他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
李忘舒只觉得“如坐针毡”,尤其她和展萧,不过都是演出来的,那些百姓真情实感地相信,倒让她有了种欺骗别人的感觉。
展萧却自如得多,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自己的伤还没有好,倒是问李忘舒:“日头晒不晒,要不然戴上帷帽?”
李忘舒摇摇头,想将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可转瞬便被他握住了。
“你……”
李忘舒微惊。
展萧却佯装用另一手替她整理发髻,靠得近了些:“殿下不会是想被人识破吧?”
李忘舒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展校尉的演技当真炉火纯青。”
展萧笑了笑,压下喉咙里反上的腥甜味道,倒自若地与牛车上那些百姓交谈起来。
*
“荒唐!”御书房内,李炎“啪”地扔下新上奏的折子,看向律蹇泽。
“你来跟朕说说,你的人办的这是什么事!”
金田县发生的事情,被“如实”上报朝廷,其中也包括鉴察司内那位贸然出手的佥事宋珧所犯各项罪责。
这倒不是问题,原本谁有问题罚谁就是了,可偏偏这件事是前去押送赈灾银的方靖扬上报回来的。
他还特意在信中说已经带着证据启程,不日便会到达永安。
这打的哪是鉴察司的脸,李炎觉得这打的就是他的脸。
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被禁军查出,其中的佥事伙同县令强抢民女、搜刮民财。
皇帝的亲信做出此等事情,简直岂有此理。
律蹇泽低着头:“微臣御下不严、治下不力,甘愿受罚。”
“罚罚罚,朕罚你有用吗?朕且问你,派到福微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亲自向朕保举?当时你可说,此人本事大,不出三月就能带回帝令。如今帝令尚且不知在哪,他就给朕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现在福微还又丢了,你说,朕罚你什么能管用?”
律蹇泽没有答话。
宋珧一事确实不在他预定的计算之中。
他虽早知道宋珧与展萧不和,但两方内斗,他既能坐收渔利,自然不愿插手。
可他没想到,宋珧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展萧会脱离他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