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将一只眼睁开一道缝。
入眼处先是碧青色床幔。
再是半开的雕花门。
门边往床榻方向,是一架挂衣的衣桁,上头挂着的便是她沐浴前从柜中取出来的换洗的中衣,却一时大意未曾带去耳房。
衣桁边又是一架高高的仙鹤烛台,上头顶着一盏烛,尚未点燃。
看来,薛琅是见她睡着,又离去了。
她在衾被下抚了抚光溜溜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待再一偏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毫无预兆撞进她眼中。
青年就站在她的床头,一身黑甲衬托他挺拔峻立,配着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若手上再戴一顶尖帽子,手拿一根绳索,简直就是来索命的黑无常。
她心下一急,一连串长咳登时脱口而出。
他眉头终于略略一蹙,抬手到了她额边,似要触下去,半空里却又换了方向,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柔软的床幔上,将半垂的帘布挂起来。
看起来一两息内不会走,这是要长留了。
哎哟喂……
她咳得喉间火辣辣,也不见他有躲避之意,只好停下,做出一副即将驾鹤西去的虚弱样,颤抖着樱唇,哆哆嗦嗦道:“将军可是来送我一程?我这病来得凶险,怕是不成了……将军身份高贵,日理万机,还请快快离去。若将病气过给你,黄泉路上强拉你作伴,我良心不安……”
话毕,又强逼出一串咳嗽。
她这一番戏演得自觉很是似模似样,可他连半分动容都没有,不过挑了挑眉,“本将军曾听一言……”
“将军请讲。”她虚弱中又带了两分坚强。
“说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以你这祸害劲儿,本将军看着至少有两百年好活。”
“你……”她一时竟不知他是在拐着弯骂她,抑或给她别样的祝福。气急败坏磨了一阵牙,心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重新睁眼,道:“将军此回怕要错看了。我潘安必有一死,只将军可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曾赞将军宛如天上皎月,令人心动非常?”
他没有如她所愿做出一副恶心模样,只“嗯”了一声,代表他听见了。
她只好继续道:“我只活了短短十六年,心中有大憾……”
“潘怀安之子,难道不是十七?”
“……!!”嘉柔一咬牙,“整岁,整岁十六,不是虚岁!”
嘉柔在被底又捂住了心口,觉得今日她怕真要气绝而亡。
那什么扫地僧,你就不能算准一点吗?哎哟还不如去海里寻药算了。
“继续。”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咽下喉间老血,忍着性子续道:“我这一大憾事,便是未能同我中意的男子同床共枕,未能体会将俊俏郎君拥入怀中的感觉。我同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还请将军宽衣解带,上得床榻,解我心中之憾……”
她将话说罢,心下想着,这回定然将他恶心跑,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等了好一阵,却未等来他的反应。
待忍不住再探首,却见原本站在床头的他不知何时已悠闲坐在靠窗的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她才看了一半的《搜神记》。
宽大的窗沿上摆着一盘蒲桃干,一盘梅子,还有一盘西域杏仁,是她平日看话本子解闷时吃的零嘴。
他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她的书,吃着她的零嘴,仿似到了他自己的地盘。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竟连一点点效果都未起。
才咽下去的那口老血瞬间翻涌而上,她紧咬了后槽牙,声音顺着牙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薛!琅!”
这中气十足、全然不像弥留之际的两个字,终于引得他抬首。
他冷冰冰凝注她两眼,方放下书册,略提了声音:“进来。”
外头陡然有了脚步声。
只是几息的时间,一个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就站到了卧房门前,眼看着要一步跨进来。
她登时晕了一晕,直着嗓子喊出来:“站住,再敢往前一步,我咬舌自尽!”
戒荤被她一声厉喝镇住,忙收回了迈出一半的脚,虽不进来,却也不离开,只站在卧房门边踌躇道:“大都护……”。
薛琅终于从胡床上起身,踱到了床畔,板着一张脸道:“看你对老阿吉之事那般热心,未成想,你却是个讳疾忌医的。”
她光溜溜躲在衾被底下,心下又憋屈又羞臊,还无法解释。
回想起在长安,与她有些龃龉的另一个男纨绔曾同一位已嫁妇人交好,夜夜前去相会,某夜终于被人堵在了被窝里,光溜溜打了个半死。
她那时还笑话那纨绔活该,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也要光溜溜被人堵在被窝里。
一点也不好笑。
她只得抬首,干笑两声,惊奇道:“咦,怎地就忽然神清气爽了呢?一定是外头高僧们的经文惊跑了邪祟。我现下已大好,你等快离去吧。”
薛琅看着她几无血色的嘴唇,半分不理会她,只向门口的戒荤努努下巴。
戒荤脚一抬,又要进来。
她当即阴惨惨一笑,略略将脑袋一抬,蓬乱的乌发垂下几捋,伴着越来越晦暗的夕阳,竟陡然多了几分诡异的魅惑。
“小爷给了你机会,你若还想进来……”她放柔了声音,向戒荤抛个媚眼,“怀中抱个和尚,小爷还未曾体会过。不知你那秃头摸起来是何滋味。小爷等不了了,你快快脱衣上榻,正好这衾被都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