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书房内一片狼藉,珍本与奏章随意摊在地上。薛景寒坐在书桌后面的角落里,弓着腰,墨发披散而下,遮住了大半脸颊。
苏戚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拨开他垂落的发丝。苍白而优美的五官,重新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
“阿暖。”
她叫道。
薛景寒没有反应。
他的眼眸暗沉无光,如冰封深潭,看不到任何情绪。
苏戚目光下移,发觉他怀里抱着个深色木盒。鸡翅木,其上雕刻满枝桃花。
“这是什么?”
她没能得到回答。
薛景寒沉默着,仿佛认不出她,也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苏戚想把人拉起来,送回房间躺着。但又不能强行拖拽,生怕牵扯到胸前伤口。
她劝不动薛景寒,只好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木盒上,伸手小心翼翼打开盖子。
里面盛放的东西,并非什么宝物。
不值钱的空心小彩球,羊毫笔,梅枝发簪,枯萎得认不出原貌的花枝。一个白瓷瓶,大概是装药的。满罐岫玉棋石下面,压着几册薄薄的话本子。旁边还有一张装裱好的泛黄纸张,苏戚抽出来一看,只觉眼球发潮。
是薛景寒生辰时,她送来的酿酒方子。
这个木盒里所装的一切,都与她苏戚有关。
昔日打磨棋石,作为答谢清酒之礼。与易容后的丞相逛街,随意买来无用的装饰物,又给他塞了内容糟糕的情色话本。嘱咐他好生休息,所以送出安神药物……
有些东西,送的时候并不尽心。随手为之,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你是傻子吗?”
苏戚捏起枯树枝,喉咙发哑,“随处可摘的花枝,收起来做什么?”
薛景寒说:“戚戚送我的。”
他在说话,却没有对苏戚说话。
他坐在黯淡的角落里,避开了阳光,沉溺于陈旧的过去。
苏戚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运筹帷幄的丞相,而是当年屈居于陈县的少年。
他活在泥泞之中,孤寂且沉默,不在意现世的一切。
苏戚呼吸窒住,浑身由里到外说不出有多难受。
她见证了他的过去,却忘记他仅算半个活人。那些可怕的仇恨与鲜血滋养了他的生命,让他背负着沉重的期望一步步走到现在。冷漠至深的性格,不正常的偏执欲,早已无从更改。
可他在心里,给苏戚留了块地方。把所有鲜活的情绪,都献给了她。
如何能用常理来要求薛景寒呢?
他从未活在常理之中。
“我不计较了。”苏戚握住薛景寒的手,察觉他的体温低得可怕。“阿暖,我不计较了,你莫要难过,好不好?”
薛景寒眼睫颤了颤,脸上有种平静的破碎感。
苏戚挑开衣襟,看见他胸口包扎的布带上,渗满了鲜血。
“先回房间躺着,好好养伤,行吗?”她凑过去亲了亲他发凉的嘴唇,“你要和我争,也得养好身体再争啊。”
薛景寒缓缓开口,嗓音粗糙得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和谁争?”
“我。”她盯着他的眼睛,“你认不出我么?”
薛景寒静静望过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瞳孔才有了变化。
“苏戚。”
他认出了她。
“对,是我。”苏戚想拉他起来,“清醒了就跟我走。”
薛景寒不动。他勾住苏戚的手:“踏雪死了。”
苏戚一愣。
“踏雪昨天就死了,杀戈说它生了急病,是我没照顾好它。”薛景寒说,“因为它总爱乱跑,我将它关在屋子里,准备了最好的绸缎和饭食。可是它死了。我不应该强拘着它,我错了。”
“戚戚,是我的错。”
他口吻平常,但苏戚听得喉头梗塞。
“没关系,阿暖。它不会怪你的。”
“它如何不怪我呢?”
薛景寒露出浅淡笑容,这笑仿佛堪堪挂在脸上,风一吹就碎了。
“我害了它。”
“我害了她。”
他摊开手心,“我之所见,皆为血污。”
苏戚提声喝道:“季夏!”
薛景寒抿紧唇线。
她缓和语气,轻声道:“我不是踏雪,你不要怕。”
顿了顿,又问,“你回屋养伤,我们还有的谈。季夏,你走不走?”
薛景寒呼吸急促几许,很快恢复平静。他真真正正笑起来,柔声回答:“我跟你走。”
死寂的眼眸,终于浮起微不可察的亮光。于是寒潭融化,春水潺潺。
苏戚牵着薛景寒的手,一先一后迈出房门。他们踩着铺满落叶的廊道,去往休憩的卧房。断荆站在远处,遥遥对苏戚鞠了一躬。而杀戈端着温好的药走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一切恍如昨日,又近乎崭新的开始。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变了。
进屋时,苏戚抬眼望去,恰巧看见漫天云霞。灰紫的色彩即将湮灭,厚重的乌云吞噬苍穹。
第199章 杀苏戚
昏暗的屋子里堆积着浓烈的药味。
殷晋进来时,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户,落在床头的药碗上。他用手背探了探温度,熬好的药已经凉了。
床铺间躺着的人伸出枯瘦手臂,略微招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