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是你啊,朕怎能想不到,太尉失势,这朝廷就数丞相厉害,能一手遮天。”沈舒阳胸口起伏几下,说话时伴随着黏滞的呼吸声。“朕亲自养的狗,如今咬了朕的手。想必太尉中毒,也是丞相的手笔罢?”
薛景寒摇头:“卞大人杯中藏毒,有心暗害陛下,臣为陛下化解危难,本分之举而已。”
沈舒阳哈哈大笑:“好一个本分之举!铲除政敌,结党营私,收拢卫尉南军行逼宫之实,这就是你的本分?”
“陛下谬误了。”薛景寒依旧神色浅淡,“臣并非要逼宫,只想借着今天这日子,和诸位叙叙旧罢了。”
叙旧?
叙哪门子的旧?
不光沈舒阳听不懂,许多大臣也颇感困惑。除了几个隐约知晓内情的老人,早已站队的姚承海一众,其他人沉浸在震惊之中,面面厮觑,根本摸不清当下的情况。
薛相这是闹啥呢?
无缘无故的,突然就变了性情。难不成当够了丞相,想效仿前人篡夺皇位?
这可玩儿的太大了。
论说以前,丞相和太尉斗来斗去,无非是政见不合,利益倾轧。有心谋个前程的,自恃懂权臣之道的,便纷纷聚拢过去,各自站队。不乏有人怀着凌云壮志,想要追随这两位大人,大干一场,成就生前身后名。
谋逆什么的,一开始真没多少人考虑过。
毕竟当朝皇帝最爱给人扣谋逆的大罪,用这项罪名除掉不少旧臣。
后来卞文修逐渐失势,底下人开始动心思。一些人倒戈离开,剩下的静观其变,审时度势决意跟随卞文修谋反。
然后卞文修中毒了。
薛相指认卞太尉下毒暗害天子。
薛相把所有人赶到临华殿,说要和大家叙旧。
叙个屁的旧。摆这么大阵仗,显然不是来唠家常的。
可要说丞相造反吧,实在出乎意料。他名望太高,又洁身自好,怎么看都不像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
……也可能这人擅长伪装,实则与卞文修一丘之貉。
人们惊疑不定,但好歹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无论内心多么狂风骤雨,表面都慎之又慎,生怕泄露真实情绪。只有太仆不加掩饰,满脸写满迷茫,站在人群里发愣。
苏宏州: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想回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薛景寒没有说话。自从提及“叙旧”二字,他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目光滑过地面,顺着临华殿的雕栏玉柱往上移,最终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沈舒阳体虚,在又冷又硬的台阶上坐了半宿,实在支撑不住,开口问道:“丞相究竟要叙什么旧?”
半晌,薛景寒回过头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陛下,要下雨了。”
沈舒阳一口血梗在嗓子眼里。
“是该下场雨的。”薛景寒自言自语道,“建宁一八年那天晚上没有下雨。如今能补上了。”
仿佛为了呼应他的话,天空蓦然响起惊雷。
“建宁一八年四月,昌宁节。太子庆安献酒,帝饮半坛,晚间咳血,昏迷不醒。”薛景寒抬眸望向临华殿内,视线恍惚越过数年。“太子贴身照料先帝,不料五皇子沈舒阳进入临华殿,意图杀死太子。先帝救治不及,毒发身亡。”
早在他提到昌宁节时,沈舒阳的脸色就变了。待听到先帝死亡,神情几近扭曲。
“你大胆!”
薛景寒不在意沈舒阳的呵斥,继续陈述旧事。
“季珺带兵救驾临华殿,顾忌太子安危,于是反受掣肘。卞文修随后而至,斩杀季珺。为斩草除根,卞文修与五皇子同谋拟定假圣旨,命廷尉当夜抄家,杀死季远侯府四十七人。”
他表情极为平静,口齿清晰地念出卷宗所载字句。
“夜,亥时。承天子诏,斩季氏四十七人。亲族枭首示众十日,仆役曝尸远郊。殓者同罪。”
死不瞑目的尸体,堆满了季家的府邸。鲜血一直流到门外,将地面浸润得湿黏发烂。
最疼季夏的陈阿嬷,早晨还说要亲手编个最漂亮的花灯,送给二少爷。当晚,她被拦腰砍杀,肠流一地,尸体拖到城外远郊,成为恶狼腹中餐。
薛景寒一夜之间没了家。父亲,母亲,兄长,亲仆,乃至于自己的姓名,都生生被人夺走,毁得一干二净。
“谁教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简直荒谬!”沈舒阳瞪着他,气喘吁吁质问道,“你又是谁?沈庆安的旧部?季珺余孽?”
薛景寒笑起来,优美而薄的嘴唇弯起浅浅弧度。
“我名季夏。”
“季珺次子,季夏。”
电闪雷鸣,怒吼与亮光接连不断撕破天空。
……
啪嗒。
温热的血,顺着苏戚的手腕滴落下来。
她剧烈喘息着,从殷晋心口拔出刀刃。对方已然没了力气,倚在她身上,轻声笑了笑。
“你敢杀我。”殷晋道,“这回是你赢。”
苏戚没应声,伸手一推,他的身躯便跌倒在地。
啪嗒,啪嗒。
淋漓血水落进殷晋凝固的眼睛。苏戚勉强收好刀具,捏紧颤抖不止的双手,步履沉重地走出万鼓巷。
她浑身都是血。
这场厮杀,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可她活下来了。为了存活,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