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道:“萧左监记事倒是清楚。”
萧煜干笑了几声:“我么,也就记性好。不知季先生可曾听苏戚讲过,她小时候在皇宫爬假山,掉下来砸到我,还抢我玉佩,伙同穆念青拿石头砸人逃逸。啧啧……”
他感慨道,“如今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啊。”
申元神色古怪,什么都没说。
萧煜口中的苏戚,自然不是现在的苏戚。
薛景寒也没接话。萧煜自觉无趣,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热气蒸腾着扑到薛景寒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儿时的苏戚,该是什么模样呢?
他不知道。
苏戚曾给他描述过另一个迥乎不同的人间。也画过自己真正的容貌。
可是他依旧不清楚她的过去。许多事情仅凭讲述并不能拼凑出全貌,更何况苏戚不爱谈论过往,偶尔提起,言辞简略得接近匮乏。
他和她共处的时光,仅仅三四年。
仅仅……
三四年而已啊。
第249章 她又穿了
薛景寒做了个梦。
梦里的苏戚一脸冷漠,踩着他从未见过的鞋履迎面走来,齐颈短发被风吹得翻卷飞扬。四周皆是光怪陆离的虚影,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大笑,嘶鸣,几欲震破他的耳膜。
戚戚。
他叫她,却得不到她的回眸。
戚戚!
他的呼唤被喧嚣的噪音淹没。
薛景寒眼睁睁看着苏戚越走越远,身形融化于虚幻的光影之中。他想追赶,想大叫,但动弹不得。低头时,方发觉自己手脚均被锁链困住,无数染血扭曲的手臂从黑暗里伸出来,顺着他的腿脚向上爬。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它们缠住他的身体,压碎他的胸骨与腰腹,钻进喉咙刺入眼睛,贯穿脆弱的耳道。
于是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听不见所有声音。
再也无法对苏戚倾吐爱语。
再也。
无法。
见到。
苏戚。
薛景寒惊醒坐起,额头布满冷汗。他按住疼痛的胸腔,转头看到无知无觉的苏戚,心头蓦地升起巨大的恐慌。
天还未亮,申元被强行唤醒,披着外衫东倒西歪地走到马车前,打着哈欠问:“先生何事?”
薛景寒将苏戚抱在怀里,只将帘子掀开一半。
看着外头睡眼惺忪的道士,他问:“这离魂之症,若是拖得久了,是否会出现难以治愈的问题?比如记忆缺失,忘却前尘旧事……”
梦里的苏戚不认识他。
薛景寒不想再回忆这种滋味,臂膀渐渐收紧,仿佛要将怀里的人嵌进身体。
申元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回答道:“不好说,的确有这种可能,记不清事,甚至痴了傻了……毕竟魂魄离体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车厢内寂静无声。申元打了个激灵,总算神思清明,试探着问道:“先生?”
薛景寒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
再后来,他放下帘子,将苏戚安置好,从车厢暗格取来笔墨纸砚。
暗白的薄纸,落下一点墨痕。
——吾妻亲启。
这是一封,写给苏戚的信。
——夜里惊梦,不复睡眠。恐人事变迁,忘却尘缘,故有此一记。
——太安元年八月初,永安郡,道中休憩。
——我很想你。
怦咚。
怦咚。
心脏跳跃着抽搐般的疼痛。
苏戚艰难地睁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石板铺就的地面,勾勒着纵横交错的密线。月光拉扯出一块块被割裂的格子,细碎的尘屑在光影中飞舞漂浮。
而她自己,以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地上,颧骨和肩胛被硌得生疼。
这是哪儿?
她辨认不出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上一刻还浸泡在湖水里,口鼻间充斥着让人作呕的腥气。
苏戚动了下发麻的胳膊,起身时听见骨骼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再次启动便不堪重负。
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她勉强站起来,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她记得自己去万梅湖,穿了套霁色交领的骑装,广袖宽袍,玉带束腰。可现在裹在身上的,是件圆领窄袖的暗色短衣,制式偏向于胡服,底下是夹棉长裤,裤腿收在不知什么材质的革靴里。
苏戚搓捻衣袖,布料粗糙厚重,完全不是先前柔软的绸缎质地。
不,等等。
她摊开双手,凝神端详片刻。虽然光线不够亮堂,依旧能看清楚手掌皮肤和骨骼形状。
肤色略深。十指细弱而瘦,关节凸出。皮包骨样的手腕,随意用力便可折断。
这不是她的手。
哪怕把她饿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变成这样。
苏戚隐约有了某种猜想。
她把手放在胸脯上,感受了下分量。
哦,是平原与盆地的风采。
苏戚福至心灵,异常平静地往下摸。
挺好,还是没变性。
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她完全确定,自己又特么穿了。
不仅穿了,还缩水。
这瘦胳膊小腿的干瘪身材,似乎连十五岁都不到。个子挺矮,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视野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