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座木屋是住不下这许多流民的,但刘备要走了,城中也有许多人跟着离开,因此一定会腾出很多房屋的。
还有一些没那么穷苦,或者不怕冻死在外面的流民跟着大军出发了。
士兵总是有钱的,只要他们打了胜仗,他们总会拿着犒赏来吃喝消遣,那点犒赏够他们滋润地度过寒冬了。
因此到了最后,那些靠在城墙下,堆砌成小山一般的石头也依旧堆在那里。
用平板车推和面烙饼和满满一罐子肉酱,同家人一起也跟着大军出发的小贩路过那里时,很是不解地问了自家妇人一句。
——留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
陆悬鱼已经出发了,她带上了司马懿,跟张辽的骑兵一起返回太史慈驻守的大营。
她也路过了城门口,也见到了那些堆在城墙根下的石头。
她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但司马懿多看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翘起来。
张辽回过头看他一眼。
“仲达笑什么?”
“我笑刘使君。”司马懿说道。
刘使君还没有出发,但他已经穿好了自己的戎装。
他原有一套铠甲的,皮革作底,上覆铁片,虽然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那件甲怎么擦拭都显得黯淡无光,但他还是穿着那身最舒服。
现在他换了一身新铠甲,这也是左右近侍极力劝说的,他们认为他现在位高权重,不同以往,临阵时在将士们面前也要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令人仰慕,令人敬畏的主公。
这身铠甲是工匠精雕细琢,上面刻了花样优美的鹖纹,又镶嵌了金银和宝石,太阳下一照,明光璀璨,想来不逊于袁绍。
……这很好,他也手握数州,他也是雄踞中原的大诸侯,他在气势上不能输了袁本初。
刘备向着仆役手中端着的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却不曾看到他想象中那个雄姿英发的豪杰。
他看到了一个烦恼的中年人。
“那些石头堆在那里,不过是守城之用。”司马懿解释道。
“我知道,”张辽说道,“而今战乱未消,守军不可有一日松懈,这是兵家正理。”
“主公怕了。”陆悬鱼突然开口。
张辽在马上的身形忽然滞了一下,而后他恍然大悟了。
他所担心的,是袁绍的阵线太长,如果突然攻向许城,这里就需要守一守。
刘备所担心的,是袁谭的诱兵如果真的切断了青徐与兖豫之间门的联系,他怕守不住睢阳,必须要退回许城。
“主公最怕的也不是这些,”她说道,“他手里的兵力也足有五万了,虽不能倍于袁绍,但亦有一战之力。”
“那刘使君究竟担心何事?”
“担心领兵时不能如臂使指罢了,”她转过头,“不是什么大事。”
城外的兵马越来越多,前军已经走出数里,中军才堪堪出发。
刘备也正是此时准备上马离城的。
他将自己那些心思掩盖得很好,于是没有人看得出这位统帅的心事。
……韩信究竟是怎么用兵的呢?
……袁本初又是怎么用兵的呢?
兵马过了一万,那密密麻麻的身影已经看得刘备担忧,现下加上民夫与工匠,还有尾随在兵马后面的流民,队伍就成了长河。
而他从来不曾指挥过这样庞大的军队,他的命令要如何下达,自中军下达的命令,又要多久才能到前军处?
睢阳四周多河,这支兵马到时候要如何渡河?阵容会不会乱?士兵会不会跑散?粮草补给能不能跟得上?城外有没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刘备脑子里被这些琐碎的,并不英雄豪杰的忧虑所占满了,他甚至在心底有了一丝对袁本初的同情。但他不知道袁本初是极信得过手下谋士们的,他将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然后也只付出了谋士们派系林立,互相倾轧,他却始终没办法下手去整治的代价。
在旁人看来,这位统帅的表情沉静威重,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任谁也没办法从他脸上猜到心里正在想什么。
他们也感觉不到这一仗在刘备身上施加的压力。
他们只看到刘备骑在马上,一身战甲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如天神下凡。
“大汉有了刘使君,”他们这样窃窃私语,“兴有望了啊!”
“当统帅的总会有压力,”她同张辽和司马懿这样解释一下,“这没什么丢人的。”
司马懿撇了撇嘴,却没吭声。
“如果你的身家性命,还有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皆决于你一人之手,”陆悬鱼说道,“你也会忧虑不安的。”
“在下觉得,在下才疏学浅,或许将来也没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司马懿声音平平地说道,“但行事自若以处,在下还是做得到的。”
……这人心理素质这么好的吗?她歪头看他一眼,决定有机会试试。
但他转过脸来,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将军也是如此吗?”
她在每次打仗之前,也会忧虑不安吗?
营里正在忙,忙好几件事。
将军写信回来,说要建一个破阵营,要挑沉着冷静身材壮硕力气大的老兵进营,要给这一营配全新的武器,等将军回来时,还要亲自带这个营训练!
这是什么待遇!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