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袁谭营地旁后面的流民营里,却是连饿殍都没有的。
他每天会拿出一些军粮熬粥给流民喝,无论是干柴还是粮食,都由袁家大公子来出,流民只要准备好一个饥饿的胃口,以及一只破瓦罐就够了。
大公子偶尔会出营巡视,他坐在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面色冷漠地从流民中穿过,看他们跪倒在地,哭泣着感谢他恩德的模样。
有人会问起一个刁钻的问题:是刘备陆廉待你们好呢,还是我们大公子待你们好呢?
——当然是大公子!他们抽噎着讲起赋税是多么的重,日子又是多么的清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都去哪里了呀?都去喂饱刘备的军队了!
——大公子就不需要他们的粮食!大公子还会送给他们粮食!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捧着破碗,将额头贴在泥土上,用最诚挚的态度去表达对这位年轻将军的谢意,他们祈祷着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意能有十分之一传达进大公子的心里,便心满意足了。
当然,袁谭对此仍然是不屑一顾的。
他在流民中短暂地转一圈,大多数时间仍然在审视他的营寨是否有缺陷,附近地形是否有威胁,鹿角是否捆得扎实,壕沟是否挖得够深。
当他检查完回营时,父亲的使者也就到了。
袁谭很是恭敬地向郭图行了一礼,请他落座,并命令仆役端一壶热蜜水来,他似乎根本没看到郭图脸上隐隐的不安与窘迫,他甚至还很和气地问候了他。
“先生清减了。”
郭图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战事忧虑,案牍劳形之故。”
袁谭微笑着点点头。
“先生,我在信里提及的事,我父欲如何裁夺?”
靠自己的三万兵马打不下下邳,他需要继续增兵,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
“公子戎马劳苦,袁公不忍……”
袁谭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位谋士刚擦完的汗水又冒出来了,他迅速想起自己来时的说辞。
“况且这一路本为疑兵,公子不必强攻下邳。”
“嗯,”袁谭应了一声,“我父现与刘备决战,分兵不利。”
郭图那有点可怜兮兮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喜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说几句父子相亲的话,袁谭又开口了。
“先生既来小沛,必有厉害助我,”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位谋士,“先生带来什么了?”
郭图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僵住了。
他当然不是空手来的!
这位谋士虽然对主公的事业不上心,却对自己的地位非常看重,即使众人皆知他是因为损兵折将而被发配来袁谭这里,他自己也不能承认!
他必须对袁谭有所襄助。
……但这种襄助应该是袁谭艰难绝望之时,他再从容不迫地拿出来卖弄一番的!不是现下这样被从容不迫的袁谭逼出来的!
郭图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窘又气,甚至恨不得哪里飞来一只秃了毛的野鸡,狠狠啄袁谭两口才好!
但他最终还是温柔又慈祥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丝质袋子,将里面的书信一股脑倒了出来。
“在下数番欲归公子身边,虽为小人所阻,今日方见,”郭图这样温温柔柔地说道,“但终究还是不负公子所托啊。”
案上的书信笔迹各异,下首处的名字自然也各自不同。
但书信的主人都属于同一个地方。
这毕竟不是雒阳南宫的德阳殿,没有那样高的屋顶,没有宽敞到几近空旷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员令织工赶制出玄色壁衣覆盖在四面的墙壁上,壁衣上也没有庄重冷峻的花纹,没有能在风来时一动不动,异常肃然地垂挂在壁衣下方的玉饰。
但这座行宫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说它不宽敞,官员们就必须接席而坐,互相离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交换眼神和意见。
他们当中有人就在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幕。
“张将军既总揽徐·州军事,未知小沛战事如何?”
“陈元龙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计退江东贼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敌之才,何时能退袁谭?”
“袁谭势大,兵马倍于我军,因此当据城而守,待袁绍失利,袁谭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语了,有人幽幽地叹气,有人又开口了。
“市井流言,称袁谭宽仁爱民,为大义而来,张将军可有听闻?”
张飞“哈!”了一声,而后声音变得慌张和急促起来。
“臣失仪,臣并非,并非有意……”
“嗯,”天子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卿有何见解?”
“袁谭不过装模作样,”张飞坚持道,“他数番劫掠北海,致十余万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么宽仁爱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错!”
“那岂不是说,袁谭事君以忠,见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张飞说不出话了。
很快又有杨彪的声音响起。
“朝廷征辟河北名士时,他们却是无人奉诏,恐怕称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该令陈元龙速退敌兵,否则民心思变,便是无损朝廷的威仪,难道也无损刘将军的声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