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日,忽然起了变故。
他们的校尉被调走了!
牵招平静而恭敬地站在那里,任由上首处的主公打量他。
这样的打量有过一次,但那次过于刻骨铭心,他的情绪也过于激动,因此过后对于中军帐的一切都感觉非常模糊。
因为那封信,不仅他被调离了突骑,只做了一个千人小营的小校,甚至后来有传闻说,连沮授也因他而受小人攻讦,失了大监军之位。
有了那样的经历,他已不会再因主公召他进帐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激动。
袁绍这次确实也没说什么令他激动的话,只是很随意地问问。
问问他家中老小妻儿,以及调来新营这几个月了,感觉如何。
这都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平静地一一答过,甚至还有空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帐篷内的一切。
有五六座连枝宫灯一起点亮,因此帐内如白昼一般,丝毫不显昏暗;
有错金博山炉在角落里,淡淡烟雾氤氲而上,散发着馥郁的香;
有几个文士坐在两侧,神色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他们都是高冠博带的打扮,穿着朴素又精细的衣服,戴着镶玉的发冠,头发丝都一丝不乱;
牵招还看到了一个火盆,在主公的帅案下,铜制镂空雕花,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里面跳动,而灰烬却翻不上来,精巧美丽得像是一个摆设。
很奇怪啊,牵招想。
这座中军大帐这样空旷,只在主公脚下有一个火盆,可他走进来却不觉得寒冷,扑面而来就是藏着幽香的热气。
“子经之才,只为一校尉,如明珠于椟啊,今升你为中郎将,领一大营,来日出阵,如何?”
这句自然又突兀的话一说出来,牵招脑子里那些关于中军帐的小困惑全都不见了。
他只是感动又困惑地看向主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推动他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有些流言渐渐在冀州军中流传起来了,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先起的头,也许是来卖东西的商贾先问起小军官和士兵们,问他们听没听说过牵招将军是个多么勇武善战的人。
——听说牵招将军与刘备相熟,很是了解刘备军一举一动呢!
——如果是他领军作战,陆廉必败!
——可惜呀!可惜牵将军为小人所害,被冷落至今!
——什么人听了他的事能不感慨,不遗憾呢?
这些流言隐秘地传播开时,牵招毫无察觉。
就像他不会知道,中军帐两侧的偏帐里摆了多少个他看不见的炭盆,才能将大帐烘得这样暖。
第560章
“我为什么要避牵招一头?”
陆悬鱼很不解。
“这样袁绍就会更加重用他。”
司马懿答得很快。
“然后呢?”她不解,“牵招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重用他岂不是给我找了个劲敌?”
“以袁绍身边谋士的性情,”司马懿笑道,“大将军难道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之前也说能用计来着……”她嘟囔了一句。
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就是因为有上次的计谋,所以这次更容易成功。”
“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将牵招再贬一次,”陆悬鱼还是要追根问底,“如何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
这位缺德主义谋士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凝重。
“在下承认,”他说,“雕虫小技,不合大人,牵招非赵括,袁绍亦是知兵之人。”
“但即使是这般雕虫小技,来日如何,亦未可知也。”
天气似乎转暖了些。
即使是再漫长的冬季也总有连续几个晴天,风渐渐停了,太阳晒在头顶,不觉就晒出了一些暖意。
……以及一些头油。
士兵们挠头的频率变高了。
挠完头,可能还会挠挠身子,自己挠不到的地方请别人来挠。
洗澡是越来越难了,附近有河流稍稍解冻,但想象中冰冷而清澈的河水打回来时,发现即使煮熟了也有若隐若无的臭味。
士兵们虽然不怎么在乎这股臭味,但用它洗过澡之后就很容易病倒,不过在持续了几天后,嚷嚷着要洗澡洗衣服的人也少了。
他们带着一身血回营,沉默地一头栽在冰冷的草席上,用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将自己裹起来,像是只要盖上脑袋,黑暗就能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隔绝掉。
营中渐渐有病倒的士兵,陆悬鱼在强调不许随地便溺之外,还要求他们也不要再用没烧开的水洗澡,但收效甚微,因为他们守在一个巨大的露天坟场旁,受疫病困扰是不可避免的。
那些血肉渐渐与土地混为一体了,可是碎骨尚在,森森戳在地里,有一片片的寒鸦落在其上,阴沉沉地望着暮色的苍山,黯淡的军营。
军营里备了草药,但不多,通常只能供给军官,士兵如果病重的话也会分到一切。
大将军的中军帐是最让人羡慕的,虽然看着朴素,但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落。
有烧滚后放凉再拿来洗手洗脸用的净水,有装满木炭的火盆,有防治疫病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些草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放进香炉里点燃,让草药清冽的香气布满整个大帐。
但这种清冽的草药香很快被别的气味污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