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但地面上的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他们在专心面对自己的敌人,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连续战斗了一天一夜,身心都已到达了极限,只剩最后的毅力支撑自己没有倒下。
他们站在荒原上;
他们站在血泊上;
他们站在猩红的余烬与焦黑的骨头上,清晨冰冷澄澈的北风自群山之巅而下,到他们的面前时,只余炽热又恶臭的漫天灰烬。
他们就站在这灰烬里,紧握着武器,死咬着牙关。
他们的眼睛一次次被烈火与鲜血熏蒸过,又沾染上一层层的灰烬,冲刷它们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因此他们看不见,在黑红色的大地尽头,有人挥动了令旗。
于是战鼓与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袁绍修整完毕的主力军再一次下场了。
他们穿过战场的烟雾,正向柘城而来。
有人在悄悄地看她。
大势已去,她还不逃吗?
可她就像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雕像,从昨日的清晨开始,直到晨光将至的此刻,她那寡淡的面容似乎仍旧只有那一种神情。
她像是不可动摇的石像。
……可在山海一样的冀州军面前,即使一尊石像也会被打得粉碎啊!
陆廉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这种目光。
她转过头,平静地看向他们。
“你们害怕了吗?”她说,“如果害怕的话,就立刻离开吧。”
有人沉默了。
有人悄悄地看向旁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两个站得很近的年轻人身上。
诸葛亮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在下不怕,”他很坦率地说道,“大将军若能胜此役,在下何须惧怕?”
她感觉很有意思。
“若我不能胜呢?”
“今日若不能胜,便待来日,今年若不能胜,便待来年,”诸葛亮微笑着说道,“大将军与刘使君向何处退,在下跟着就是了。只要大将军尚在,刘使君尚在,在下总能看到大汉兴复的那一日!”
……坦率,直白。
那群投降主义士人和文官就一脸的憋屈。
于是她又看向司马懿。
“仲达先生,”她问,“你怎么说?”
“大将军不会败。”司马懿说道。
有人撇嘴,似乎将这句话当成一个空洞的,不合时宜的恭维。
但司马懿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
他的目光冷酷又清晰,看穿人心。
——你不会败。
——因为在我所见过的人里,你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勇武的,但你是最执著的!
——你心里有一个强烈到足以将这副躯壳燃烧殆尽的愿望。
——你为了它,可以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的代价。
——所以,在实现那个愿望以前,你不会败!
她似乎微笑了一下。
有令官上前。
“将军,卯时已至。”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传令城中。”
“诺!”
战场渐渐清明时,士兵们的视力得到恢复,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纷纷结队寻找起自己的营旗。
青徐军是这样,冀州军也是这样。
那些溪流渐渐汇聚成河,向着中军的方向流淌而去,有嗓子已经嘶哑的军官叱骂着要他们归队,于是他们揣着鼓鼓囊囊的战利品回到了队伍中。
那些战利品什么都有,有些很值钱,比如在青州兵身上搜到的金饰,听说这是陆廉的赏赐,亦或者是什么方术,总之是可以佩戴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大家说有了那东西,青州兵才会作战这样卖命,很希望他们也能从主公那里得到这样的殊荣。
当然这只是想想,主公给他们更丰厚的战利品,但绝不容忍他们生出这样的念头。
除了那些值钱的饰品、以及通常会有的铠甲刀剑旗帜之外,他们还得了许多的头颅,用衣服裹起来,血淋淋,喜滋滋地带回来,堆在脚下。
他们这样心满意足地站在军阵里,重新握住刀剑,摆出攻击阵势,满足之后的疲惫感就悄悄涌上了心头。
没关系的,他们想,他们已经捞足了军功,现在对面肯定也是一触即溃,前军压上,砍瓜切菜,摧枯拉朽便是,轮不到他们再去与青州人厮杀的。
他们人还站在这片恶臭的腐肉战场上,灵魂却已离开躯壳,飘去了热气腾腾的浴桶,温暖的卧榻,以及香喷喷的烤肉与醇酒旁。
有人实在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溢出一颗泪珠。
他忽然又滞住了。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透过泪珠看到了什么。
天该亮了。
远处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比如同样摆出攻击阵势的敌军,比如两翼的盾兵,比如更远处的浓烟,以及在地平线尽头的,若隐若现的土城。
两军已经快要交锋了,他毫不怀疑敌军将一触即溃,因而这一切都是乏善可陈的。
只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好像闪着光,但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那个士兵揉了揉眼角,将泪珠揉碎了,视线渐渐清晰时,又向着那个方向看了看。
它不再是一个点,而是一片,像贵人的纱衣一样,浅金色的,轻薄而明亮,向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