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毛笔快要秃了,但至少还能坚持写完这这一卷。
说不定还能坚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边想,一边在山一般的公文里继续案牍劳形,偶尔停一停笔,将秃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细细的毛笔沾一沾砚里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时落进了他的砚池里,它舒展而美丽的边缘立刻染上了一点墨痕,却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样肆意地飘荡在饱满的墨汁上,引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要说练成吕将军那样,我是绝对不成了!”这是将军的声音。
“温侯善战无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后天练成的。”这是张辽的声音。
“这世上有人天生便会骑马吗!”
“雁门地处偏远,又时有征战,哪怕是稚童,只要会走路……”
他们牵了马,正自他的窗前走过,田豫推开窗子,两人都听到了他开窗子的声音,便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似乎因为有几片云朵自天上飘过的缘故,阳光并不刺目,将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不显耀眼,反而温柔极了。
她在庭间草木与廊下青砖之间,脸上带着很轻松的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这样试探着开了口,“那些军资查点完了没有啊?”
“……什么东西?”
“我同二将军好不容易击破博陵守军,先生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些!”
田豫迷茫地转过头去,四处看了一眼。
……这不是剧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简陋的栅栏,栅栏内有衣着褴褛的士兵跑来跑去,似是正在操练。
栅栏外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一片窝棚前,有妇人聚在一起似乎讲了个什么笑话,引得周围几个妇人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年级稍小些的变颜变色,叉腰骂了起来。
……每一句都清晰可闻。
田豫已经回忆起来,这是博泉,陆悬鱼第一次募兵时的屯兵地。
“将军不是替自己留了吗?”他说。
她神色立刻一变,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么了?”
“韩固那里还有一匣金饼不知去向,”田豫说道,“亦是军资。”
这些对话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现在再说一遍,除了感觉有些恍惚,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细节而慢慢敬服于这个少年将军,认为他虽然行事略有些跳脱,但品行清高,心地宽厚……
陆悬鱼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里,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柄小铲子,铲起了……
铲起了……
角落里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也不嫌脏,抱在怀里,很珍惜地摇了摇。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
……脸上的痛苦让他的心也一瞬间跟着痛起来了!
……那一次他忙着继续清点造册,没有注意到她原来,原来这么想,这么想留下这一匣金子吗!
田豫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陆悬鱼已经将这匣小金饼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陆悬鱼好像身处梦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经历过一遍。
荒原上的长草已经没了膝盖。
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在西沉的金乌之下仿佛褪去了鲜嫩的颜色,只剩下被夕阳映照得几近透明的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