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剧城能支撑多久呢?那些守军还有多少斗志呢?
他想亲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登上了楼橹。
这原本不是什么鲁莽之举,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军,后面是他的大营,他站在楼橹上,离城池有数百步之遥,楼橹上又防护极为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尤其登高望远能令他一舒胸中郁气,他便更加喜爱这座楼橹了。
此刻这位年轻统帅将手扶在粗木搭建而成的围栏上,满意地注视着那座被鲜血浸透的城池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异样的事。
——吊桥在渐渐被放下。
“他要开城门?”袁谭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为何要出城?”
他刚想要弯一弯腰,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不祥的蜂鸣!
不,那不是蜂鸣,那是利箭破开空气时,发出的警告!
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快,想也不想地就准备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应更快了一步。
“他们说你是个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猎户,”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射,小人只是曾经跟着练过几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独自一人,入的健妇营?”
“小人曾有夫家,还曾有几个儿女,”那妇人的头仍然低着,“现在都不在了。”
他们在连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处,化为了青州的野草,连她的精魂也跟着一起丢在了那片袁谭与田楷相互攻伐过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稳,眼睛一眨也不眨。
当她将反复校对后的弩矢对准远处那一小片鸦羽时,这个野草一般安静柔顺的妇人心跳甚至都没有快过一拍。
那不是什么乌鸦,也不是野猪,那是敌军的统帅!
那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的袁氏之子!
她岂看不到那些丢进来的人头吗?
她岂不知千乘一个俘虏都没有剩吗?
这个黔首出身的妇人眼睛里看不见累世阀阅,也看不见名门风流。
但当弩矢从炼狱一般的城头上飞出,狠狠地扎进目标的身体里时,那位累世阀阅的青年将军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惨叫。
城门终于完全打开了。
手提长牌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战吼!
“为剧城!”
“为剧城!”
田豫咬着牙,拔出了他的长剑。
“为千乘!”
为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为那些再也不能回来的士兵。
为那位再也不能以文采传世的先生。
当这支兵马与攻城的冀州军厮杀在一起时,一小队骑兵已经迅速冲出城去,奔向了那座楼橹!
第297章
田豫这一辈子没怎么走过运。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少时想要谋一个出身,遇到了天下大乱;
想回家读书耕地,被一棍子敲晕套了麻袋;
想认认真真跟着这位主君,发现她是位女郎;
女郎也就罢了,身边又有一群年轻的武将和世家子围着,一天到晚出去打仗,没功夫看他;
没功夫看他也没什么,他可以守在青州,将这里治理得民生和乐,既为他自己,也为青州庶民,还为了她;
……袁谭又来了;
他在一辈子没有走过什么运的前提下,制定了一个不需要太多运气的计划:
袁谭的兵马是四面围城,尽管只有西面攻城愈急,但其余三面也有兵马,因此中军也不过数千人,这样的人数差距,他是可以领两千兵出城突袭的。
那个弩手既然被称为神射手,就算射不中袁谭,令其受惊,挫折军心也就够了。
兵贵神速,战场上千变万化不过须臾一瞬间,只要冀州军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他就有可能击破中军!
推开城门的一刻,浓重的腥臭与焦糊气席扑面而来。
这幅惨烈的战场画卷不是向他徐徐行来,而是铺天盖地砸向了他!
到处都是断肢,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烈火。
云梯车已经被守军尽心尽力地砸坏了数辆,但又有敌军呼喝着,推着新的云梯车向前而来。
车子高不过一丈有余,下面有三对木轮,上面折叠木梯,外裹兽皮,可防水火,数十名士兵分为两组,一组持藤牌顶在前面引导方向,清除路障,一组士兵在后面推动云梯车,待得靠近城墙时,便立刻拉动铰链,将木梯慢慢升起来,靠向城墙。
而与此同时,这些士兵也会立刻攀爬上去,木梯靠向城墙时,他们既可以先一步跳上城墙,又可以保护木梯不为守军所毁。
这东西主要材质不过是一些木头,其次是兽皮,也有一些铜铁,无论如何,它是不比人命更金贵的。
但当田豫看到几辆云梯车又一次推上来,凭着这些日子守城的经验,他迅速判断出来——袁谭又要发动一波进攻。
因为在坚壁清野过的青州战场上,这些云梯车远比那些冀州军的性命更值钱。他既然舍得推出三四辆新的云梯车,那就一定要给这些昂贵得攻城器械配上大量士兵的进攻才行。
——像殉葬一样。
——不是人死了,战车殉葬。
——而是反过来,为这些一定会损毁在这片战场上的战车,献上血食与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