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街道、墙壁、屋顶,到处都散发着火烧火燎的焦糊味,但这里毕竟能遮风避雨,因此被张杨用来安置溃兵。
这些日子他的确是在这里,想要安抚这些溃兵,将他们整编为营,重新成为大汉的士兵。
因此听说野王士兵哗变,张杨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里满是无法置信的惊诧。
以河内之荒凉,想要安置这万余溃兵的确不易,他削减了士兵们的伙食也是事实,但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倾尽家产四处买粮了,他自己每日两餐,也不过清粥麦饼,并无其他!
杨丑上前一步,“大司马,事到如今,还是快快想办法要紧!”
“野王士兵既已哗变,大司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连忙抢过话头,
“大司马,为今之计,不如暂避温城,末将还有两千兵马驻守温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后,再传令将郡内各处兵马集结起来,便可弹压叛乱!”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温城守在野王与孟津之间,进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乱,退一步也可震慑孟津的新兵。士兵哗变,群龙无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马上前镇压,便可消弭了这场祸事。
如果说他的计谋有什么不足,大概只有一点:
有镇压,就会有伤亡。
杨丑看了他一眼,心里感觉很惊奇。
曹公帐下那位谋士,揣度人心思竟这样准!他竟能提前将眭固这条计谋和其中不足之处指出来!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向着张杨的方向摆了摆。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溃兵,而是大司马带出来的并州儿郎啊!他们待大司马,都曾忠心耿耿!”
“他们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厉声道,“杨将军难道想要误了大司马!”
张杨疲惫地挥了挥手,止住了这场争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马!”
“大司马既削减了粮食,便在钱帛上补给他们便是!”杨丑慷慨地拍了拍胸口,“丑亦知大司马清素节约,不治家产,明天我便带上本部兵马,将我家中财物分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必感念大司马恩德!绝不会再起异心!”
张杨的世界一直是很简单的。
他是个出身寒微的武将,年轻时只知道镇守边疆,杀敌报国,汉室倾颓后,他又一门心思想要回来为天子和朝廷保驾护航。
见到别人饿了,他心中就会难过,想要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吃。
属下因为犯错而哭泣哀求,他也会心软宽恕那些人,不令他们受到惩罚。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华丽的宅邸。
他就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半辈子,竟然位列三公,获得了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荣誉。
这个可怜的武将于是将自己坚守的这条路当了真,也将身边人的话语当了真。
他听完了杨丑一席话后,感动得眼圈红了,抓住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虽无余财,但我必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叔益,叔益,你的家产,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补给你!你劝劝他们——你劝劝他们!他们是我带出来的好儿郎,这不该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心里好像有把刀子在搅,又好像有许多个声音在说话,有声音说就信杨丑这一把,若他真能劝动那些士兵,岂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声音在他心里冷笑,说要是他劝不动,结果又如何呢?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两面被太行山所包围,因此阳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时刚过便起了风,冷厉刺骨。
残阳如血般泼洒在辕门前,映得士兵们的神情格外阴沉。
他们已经挟持了那些军官,但还没有下定决心南下,毕竟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的士兵来说,造反不是一件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事。
“再等一等!说不定大司马就回来了!”
“他总该给我们个交代的!”
“大司马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不起我们!”
这样的声音还会稀稀落落地响起,直到远处一队人马来到了营前,为首的正是杨丑。
“杨将军!”有士兵立刻充满希冀地喊了起来,“是大司马派你来的吗!”
“他是不是愿意听一听我们的——”
“你们这些人!竟还傻站在这里!”杨丑跳下马便开始了破口大骂,“你们岂不知眭固已去调兵,马上就要来弹压你们这些叛军了!大司马纵有心,也不得不舍了你们哪!唉!唉!大司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违了他的命令,但我怎么忍心看你们就这样白白送死!车上是我的家财,你们快快分了去!赶紧跑路吧!”
最后的希望也终于破灭时,那一张张阴沉、愤怒、委屈、恐惧的脸终于变得狰狞起来!
“逃?!”士兵咬牙切齿,“是他张杨负了我们,不是我们负他!我们为何要逃!”
“我们从并州来到这里,已经十年啦!”
“我们的家都被胡儿占了!我们的亲人被杀的杀,掳的掳,张杨不曾带我们回去报仇!”
“河内的粮食明明够我们吃的!他偏还要供养朝廷!朝廷!朝廷给了我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