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因为心中有了杂念,孙策好像又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绪也十分紧张激昂,因此呼吸声很粗重,还伴随着紧咬牙关时,牙齿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轻轻响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轻又急。
孙策在战场上听惯了垂死之人的呼吸声,他心中那个不祥的念头不仅没能被他摒弃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紧,他对自己说,他身后还有护卫呢!
他们是必定会来的,他们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亲兵……那是十几年来跟随父亲一同出战的孙家的老兵,他们也愿意为他效生效死!只要他们来了!把这个刺客杀掉,他就可以被他们抬回去,抬到家里舒服的床榻上,由医师来治疗他的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立刻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真的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很多匹!不是驽马!而是神骏之处最多也只逊他的坐骑一筹的战马!
那声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觉!
因为当他听到马蹄声时,正拿刀架在他脖颈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滞!
孙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许多种色彩了。
他看见在这片林间空地的边缘处,在山坳后,确实转出了许多骑兵,内着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崭新的皮甲在阳光下泛着精心保养过的色泽,但比起他们的罩袍仍旧黯然失色。
有翠绿的锦缎罩袍,上面绣了金线;有碧蓝的丝绸罩袍,上面精心织就了流云纹;有金红色的蜀锦罩袍,威风凛凛,在一众骑兵之中,最为显眼。
早晨出城时,他一个个地打量过,印象深刻,因此现在只要余光扫一眼,记忆深处那些华美绚烂的画面都会立刻跳出来。
还有香囊,还有欢呼,还有年轻女郎爱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该出现在生死攸关的此时的记忆,突然全部都跳出来了。
世家子弟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马。
孙策那样希冀地望向他们,而他们在远处那样冷漠地看。
于是孙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气,失去了视力,失去了听力,也即将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风渐渐冷下来,阳光也黯淡下来,远处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隐秘地想过,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孙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喉咙里涌动着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齿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沫。
他那双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层光!
冷酷!明亮!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刺客无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袭来!瞬间便吞噬了他!
当刺客用尽全力,那一刀也只能自下而上,从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脸上轻轻划过,却丝毫不能减损他的容颜,反而令这个浑身上下沐浴在鲜血中的人熠熠发光时,那个刺客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上天这样厚爱这个年轻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样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没有人听得见。
他已经完成了他在主君坟前许下的承诺,他终于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几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他也听到了另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许多纷杂的脚步声。
那其中是否有泰山府君的脚步声?
……不。
是那些世家子,是那些世家子围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主君。
他们年轻又漂亮的脸上,全然只有冰冷的嘲弄。
可是孙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
他不想多看他们一眼,他只想看一看,来的人里有没有他的父亲呢?
他会穿过迷雾一般的梦境,前来接他吗?
阿耶,阿耶。
原来死亡是这样痛苦啊。
当这个奄奄一息的孙策被抬回丹徒城时,那些热情的女郎一个都不见了。
所有丹徒城中的老百姓都吓得匆忙跑回家,只有住在街边的人家藏在窗下,其中胆子大些,年龄长些的人会悄悄探出头,但一见那群人满脸肃穆的神情,又吓得赶紧将头缩回去了。
——城中必是要大乱哪!想一想吧,小孙将军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岂能罢休呢!还不把吴郡十三县翻过天来!杀个人头滚滚哪!
于是家中几个年纪较小的吓得便缩在了一起,瑟瑟发抖,连想一想那幅兵卒手持火把,挨家挨户搜查刺客的景象都不敢想。
到那时,谁是刺客,谁不是刺客,难道是他们这些黔首说了算吗?
在一片低声的啜泣中,又有人小声说话了。
“那要是……小孙将军就这么死了呢?”
小孙将军没有立刻就死。
他回到城中,见了自己的弟弟孙权,握了握他的手,又示意他们看向一旁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到了晚上才咽了气。
而后在女眷们哭声震天之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匆匆忙忙走过来了。
“公子!”张昭的声音比女眷们还要洪亮些,“先君这是让公子以诸姓为肱股呀!江南可安!”
那些静立着,冷眼看着的江东士族们听了这话,神色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