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她回来一看，丈夫喝了一瓶农药，躺在床上，硬邦邦的。
床边的桌子上有丈夫留下的一行字：我死了，你的负担就轻了。
她不认识字，不知道丈夫写了什么，但是这不重要。人都死了，先把丧礼办了才是正事。
办丧礼的时候她一滴泪都没有流，别人都说她心硬。只有她自己知道，流泪是没什么用的，那些她撑不过去、觉得难熬的日子，她不知道默默流了多少泪。
但是有什么用呢，流泪能让日子过得很好吗？不能，流泪只会让自己变得脆弱，变得再也没有勇气面对生活，所以面对重病丈夫，年幼儿子的重负儿子，她一个人咬牙扛着，走过好几年。
办完丧礼好几天，她有一天打扫房间的时候，又发现了丈夫留下的那张纸条。
她不认识字，这几个字是她拿到村支书家里，村支书念给她听的。
她当时没什么感受，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蹲在田埂上放声大哭。
诺大的田野，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哀嚎。
陈美霞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丈夫去世时候的事情了。
她放下撩起的袖子，朝许暖哼了一声，“你说得对，我就是看在钱的份上，你说你，怎么不学学我，你要是也看在钱的份上，那就不该和亲生父母断绝关系！”
陈美霞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许暖一眼，“你在乡下难道苦日子还没有过够吗？你还想过那种日子吗？你要不是不想，你就别这么任性。”
陈美霞说完，拉着薛福往汽车站里走。
她走到窗口，买了两张大巴的票。
两人并排坐在大巴上时，薛福突然说：“妈，你想念翠丫吗？”
“不想，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又不会想我们，我们想她干什么？你没看到她刚才的样子吗？她恨不得我们早点走呢。”陈美霞回答得很决绝。
薛福靠在窗户上，看着路边两排飞过去的香樟树，喃喃地说：“可是我有点想她。”
薛福心里怅然若失。
他以前总是喜欢欺负翠丫，翠丫脾气好，胆子小，他欺负她，她从来不敢和陈美霞告状。
可是他虽然喜欢欺负她，但是他从来不允许别人欺负她，从他懂事起，他心里是把翠丫当成媳妇看待的。他知道翠丫以后是会嫁给他的。
所以他不准别人欺负她，也不准她跟别的男人走得近。
只是后来翠丫走了，翠丫偷了家里的两毛钱，坐大巴偷偷进城找她的亲生父母了。
薛福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翠丫挖野菜回来，偷偷到房间里去换衣服，还把房间门反锁。他一开始以为是进了贼，后来知道是翠丫，他很不开心。翠丫换衣服还闭着他，他觉得翠丫没拿他当以后的丈夫看呆。
一气之下，她就责骂翠丫几句，说她把挖野菜的铲子和背篓弄丢了。
翠丫连忙说要去找，这一找，翠丫就再也没回来。
薛福有时候会想，要是那天她对翠丫的态度好一点，把手里的冰棍给翠丫吃，让翠丫在家里歇一会儿，翠丫那时候是不是就不会丢下他们，进城去找亲生父母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薛福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假设的答案。
因为翠丫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许暖，那个待他们如陌生人的许暖。
薛福心里空落落的，他看到许暖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是高兴的，许暖比以前漂亮，比以前聪明，看着是不会轻易被欺负的样子，和以前的翠丫不一样。
可是许暖变得太多，她一点都不是以前的翠丫了。
薛福翻了个身，面朝着陈美霞，突然发现陈美霞在擦眼泪。
“妈，你怎么哭了？”
薛福有些震惊，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妈哭过，大家都说他妈是硬心肠，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这会儿瞧见陈美霞在擦眼泪，薛福慌张得手足无措，“妈，你是不是坐大巴，身体不舒服？你是晕车吗？快快，你和我调换一下座位，你坐窗户边来。”
陈美霞摆摆手，“不用。”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妈，你跟我说说原因，不然我心里慌张。”薛福心里确实慌张，他生怕她妈还没回到家里，半路上就出了什么事。
陈美霞三两下把眼泪擦干，恢复平时的情绪，哼了一声，“刚才有个小虫子飞进眼睛里而已。”
薛福从来没见陈美霞无缘无故哭过，陈美霞这么一说，他很自然地接受了。
薛福见陈美霞没出什么事情，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妈，你真的不想翠丫？”
“想什么想，这么笨这么傻的人有什么好想的。”陈美霞对于许暖和亲生父母脱离关系这件事还耿耿于怀。
“那么好的日子她放着不过，她非得要脱离关系，我还以为她摆摊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生活不下去了要去摆摊，活该，谁让她这么任性。”
“那三套房子估计就是她亲生父母断绝关系时留给她的吧，她脑子就不能放长远一点，她亲生父母的房子，以后不都是她的吗？她就不能忍忍？”
“还有她那个妹妹，一看就是心思很多的。她那个软性子，肯定一开始回去的时候被她妹妹欺负得不行。她就知道对我们蛮横，她怎么不对付对付她那个妹妹呢。”
薛福听着听着，一抬头，望向陈美霞，“妈，又有虫子飞进你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