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气氛压抑得赵泽瑾感觉一层阴云遮在头上。之前这小子秘密给他送信送得那叫一个勤,二十来岁都要加冠的人了, 一个威名赫赫的元帅, 整日黏黏糊糊的, 只看他笔下那信都能想象出他跟蘸了糖似的喊着“哥”的撒娇无赖状。
可只是想起了前两世的记忆而已, 他就忽而一副断念绝情的模样,所有行为都不超出一个臣子该有的范围,现在就拿自己当皇帝伺候着。
赵泽瑾忽而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他们今生那么融洽那么深的兄弟之情, 那些记忆回笼便都不作数了吗?赵泽瑜现在这个模样,宫中伺候皇帝的太监都没他这么恭顺,任打任骂,就好像哪怕自己现在叫他去死他都毫不犹豫甘之如饴似的。
他声音中也忍不住压着火:“你有何过?你跪这么端正做什么?”
“前世救了整个秦王府和舅舅的是你,将我一手推上皇位的也是你,死在北原将我登上皇位最后一个障碍也消灭的也是你。这样来看我此生哪怕把命交由你掌握都是应该的,我应当对你顶礼膜拜才是,你有何过?”
赵泽瑜能听出赵泽瑾胸中是压着火气的,他这一段话处处透露着阴阳怪气,赵泽瑜暗叹一声,感觉自己这些话可能是有些伤着兄长了。
可兄长现在模模糊糊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却不能失了分寸。兄长今生疼爱的那个弟弟并无往日阴霾、乃是完全的少年人,不是他。
“兄长这是折煞我了。”
他拉过一旁的小案几,这是乘风怕他白日夜里喝水不方便特地给他在床上用的,上面一直放着一只茶壶和一套杯盏。
赵泽瑜熟练地倒了水,递给赵泽瑾:“兄长怕是口渴了,委屈兄长只能喝这白水了。”
一杯凉水下肚,赵泽瑾有些焦灼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下。
赵泽瑜斟酌着道:“兄长,您生性宽容念情,可能有人告诉您我上一世之事,所以您才对此念念不忘,以致遗憾,但实际上兄长可能有些误会。”
“既然我上一世有记忆,那么帮兄长避过那无妄之灾也不过是顺手为之。您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是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去做这些事的,我也是还兄长的救命之恩与教养之义,兄长不必挂怀。”
“而之后其实我可以将前世之事告诉兄长,让兄长自行防范应对,但最后却仍是瞒了下来。虽是怕兄长不信我,但也是我自己有私心,怕兄长阻碍我,此事是我欺瞒在先,任凭兄长处置。”
赵泽瑾的手指猛地攥出了一声响,心口彻底被那凉水浇得冰凉一片。
赵泽瑜却恍若未闻,接着道:“我上一世之所以选择这般的的确确是因为我的野心,我不甘心只能躲在您的羽翼之下毫无寸功,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要呼风唤雨,想要将那些欺侮过我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所以我选择欺瞒您,引起陛下的注意,进入了朝堂,争权夺利,想要平步青云,”他浅淡一笑:“所以兄长您当年训斥我的也并没有错,对我的印象也并没有错。恐怕我并不是您后来想象中的那个坚韧不拔、忍辱负重的样子。”
“不择手段、争权夺利、利欲熏心、走狗鹰犬,这些都是我,完全没错。”
说罢他便规规矩矩地跪坐着,在等着赵泽瑾做出审判一样。
赵泽瑾忽而将杯盏在桌几上重重一墩:“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地压在赵泽瑜身上,里面种种情绪复杂得让赵泽瑜无法分辨,压得他几乎无法言语。
但他毕竟是心如铁石的赵泽瑜,顶着这偌大的压力,他还是咬咬牙坚持道:“在人死后因怀念等对其进行美化甚至想象是人之常情,兄长若是因此而对我高看一眼,待有一日看清我的面目,恐怕会失望,我亦受之有愧。”
赵泽瑾忽地冷笑一声,他本是温润俊雅的长相,天生的君子翩翩,似乎从不会同人争吵,也不会疾言厉色,现在穿上铠甲,也无端多了股沙场的煞气,显得气质肃然了不少。
而他现在面无神情,竟也有一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
“好啊,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赵泽瑜欠了欠身:“我不敢对兄长指手画脚,只是提醒兄长擦亮眼睛,莫要陷入一时虚幻,分不清真假。”
赵泽瑾抽了抽嘴角,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打在赵泽瑜心上:“虚幻?真假?”
“你的意思是我思念了数十年的人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个雄才大略、犀利敏锐的赵泽瑜是我的美化、那个镇守边疆数年几乎平定北原的元帅是我的臆想、那个战死在北原尸骨都随着噬骨化为飞灰的安王是我的幻想。”
他每一句都是陈述句,却每一句都带着千钧之重。
赵泽瑜不知为何,明明这是自己要的清醒、要的结果,可听兄长这般说时胸中却充斥着无比难过的滞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