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芸无辜地看着他。
顾安南额头青筋直跳,他沉默半晌,还是妥协了。
他用一种“收拢”的姿态把湿漉漉的暮芸扣在了怀里,让她能够抱住自己的脖子浮着;在触碰到顾安南温热肌肤的一瞬间,暮芸怔了怔,而后半点不矫情地把头埋在了对方的颈窝里。
从前他没“死”的时候,暮芸就很喜欢这样窝在他的怀里,顾安南身形高大,肩也很宽,环着她的时候身体总是很暖。
就像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放心哭泣的港湾。
明明刚才还能游刃有余地开玩笑,这会儿她却有点想哭。
“谢谢你。”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楚,就继续埋在他肩头不言语了;顾安南用臂弯扣着她,手掌攥成了拳,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究竟要避嫌给谁看。
他耳朵动了动:“知道了。”
副将游到他身边,低声问:“大帅说什么?”
“滚,”顾安南:“……时候到了,按原计划登岸。”
夜幕下,水岸上突然多出了一群疾行的黑衣武士,他们像是山林里的猎杀者,在这沙漠边缘的绿洲里秘密前行。
林外篝火耀目,乃是一处营地,此刻安安静静,只有小股人马在附近巡逻;比之正经的匈奴王庭,这个营地小得就像是给最下等的游牧者住的。
但这规模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三百人。
“这是栾提顿那些亲兵的驻扎地?”暮芸跟着顾安南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心思微动:“他竟然敢将老巢筑在塔汉山的另一边,离何三他们那么近,世上也没几个人敢玩这么一手‘灯下黑’了,栾提顿果非常人。”
而栾提顿如果没在他们后方的围攻战场上被堵死,必定就会绕回自己的老巢,然后再换路逃回匈奴十八部。
顾安南这是专门来堵他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闭嘴,一天天比雀儿还聒噪。”
暮芸明明还冻得发抖,却不知怎地,一到他的身边,那些属于帝姬的端庄优雅似乎都褪了个干净:“干什么,听不得我夸他呀——那可是我千里迢迢赶来要嫁的相公,夸两句又怎么了?”
顾安南从背后抽出一支长箭,半跪在地,手中箭开如满月,倏忽对准了营地另一侧的暗处;那里有一条脱木尔河的小支线,此刻暗影憧憧,暮芸顺着看去,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箭羽发出的瞬间,那暗处便传来了一声忍着痛的闷哼。
“大帅得手了!儿郎们随我冲!哈哈哈哈他奶奶的,果然百发百中!走!我们去抓匈奴单于!”
顾安南带来的亲卫副将们如同虎豹一般,虽然都是步兵,却各个悍勇无畏,纷纷朝着那营地冲了过去!
顾安南本人看起来则没什么表情,仿佛满脸都写着“老子算无遗策就知道铁定能赢”。
他从前便是这样,只要是算定好的局势,就绝不会出现任何一点偏差;胜了又或败了,都无一例外会在他的计划之内。
唯一一次败,就是败在她的手里。
顾安南最后一次评估了形势,再次弯弓引箭。那箭顶端带哨,只要释放出去,便会发出极为尖锐的一声响;说来也是命运作弄,这东西其实还是栾提顿亲手造出来的,当年他便是以这鸣镝为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今晚的夜色黑得过分,也不知是不是有亡魂正在天上垂询。
顾安南手中响箭唰然而出,穿云箭带着尖锐的嘶鸣划破夜幕,原本便在四下里蛰伏着的武士闻令而动,齐齐从暗夜里扑了出来!
同一时间,营地两侧也同时响起了震天般的喊杀声,何三和铁三石的两处人马听着号令,竟是同时派人往此处发动了攻势!
外面喊杀震天,顾安南看了暮芸一眼:“你在此处等着,敢跑就打断你腿。”
他说完之后却还不走,暮芸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
暮芸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指着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和正在渗血的伤口问道:“顾大帅,你看我现在还能跑得动吗?”
顾安南提刀要走,暮芸忽然道:“等等!”
他眼看着她扶着大石头站起来,无比坚持地朝他走近,而后伸出了手。
顾安南一眼看过去,发现她手臂上没束着臂弩,腰间也没有尖刀,应当不是想偷袭自己。
那是要做什么?
顾安南戒备着,却没有躲,只是在暮芸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挡住了她。
暮芸腮帮鼓了鼓:“你领子翻过来了。”她单手握住他的手腕:“真的。”
她温热的掌心触碰着他,细嫩的手指挨在他受过刀伤的手腕,仿佛有条有生命的藤蔓正从她手心延展出来,磨得顾安南心里发疼。
暮芸将领子翻了过来,总算满意了。
她松开手,对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看不得这个,得罪啦。”
顾安南深深看了她一眼,提刀带着亲卫赶往了前方战场。
暮芸就靠在那块大石头后面安静地听着。
耳边是喊杀声,痛吼声;鼻端是血腥气,焦糊气;暮芸活了快二十年,恐怕这块脏兮兮的石头后面,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劣的“睡眠环境”。
可她还是睡着了。
身后国破家亡,身前前途未卜,然而不知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她竟然睡得无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