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霄不喝,游松也不喝,取下箬笠搁在屁股旁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沓银票,都是十两一张新印的交子,他蘸着唾沫点出来一张,放在银霄面前,单刀直入:“韩北曲是不是瘟猴?”
韩北曲三个字,便是一道惊雷,劈开银霄的无懈可击,将他五脏六腑劈的粉碎。
银霄下意识的用手握住了面前的芭蕉叶,芭蕉叶禁不住他的铁掌,立刻露馅,里面的杨梅也遭了殃,在他手指下溢出紫红色的汁水。
韩北曲三个字立刻让淌着汁水的杨梅驱逐出去。
银霄慌忙解开绳子,一展芭蕉叶,发现坏了五颗。
他拿酒盏装上坏了的杨梅,重新系好麻绳,只是破了的芭蕉叶无法修补,沿途还有破损可能,只能破口朝上抱着走了。
忙过之后,他才继续坐定,收起十两银票,回答游松:“是。”
韩北曲就是给张家训练死士的瘟猴。
游松得到了言简意赅的回答,一颗心却并不雀跃,反而慢慢沉了下去。
“你几岁跟的他?”
“四岁。”
“他抓的你?”
“不是,他在拐子手里看中我的。”
“你什么时候逃出来的?”
“十岁。”
“瘟猴怎么死的?”
“我杀的。”
对话到此,游松盯着桌上银票,露出惊愕的神情,似乎银霄说的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片刻后,他的惊愕还收了回去,继续点银票发问:“你怎么杀的?”
“拿刀抹脖子,”银霄面无表情回想,“他教的。”
“之后你就逃到大娘子家里去了?”
“是。”
“为什么冒着危险暗杀韩北曲?”
“我想做人。”
游松紧抿着嘴,无话可问,也无话可说。
对待银霄的过往,他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都像是虚情假意。
他想银霄的少年老成、藏拙、沉默寡言,以及对大娘子无与伦比的忠贞,原来都是有来处的。
银霄的人生,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不断往地狱下坠,出生贫寒,又是在定州这样一个战乱之地,成长已是不易,好在有父母疼爱,然而长到四岁,就让拐子拐走。
到了拐子手里,已经是非人的折磨,然而命运对他十分苛责,让韩北曲看到了他的天赋。
韩北曲买走他,训练他,教他枪法,教他杀人,教他如何做一个死士,唯独没有让他做人。
而银霄在茫茫然的地狱深渊里,依然想要爬回来,想要做个人,宁死也不屈服。
宋绘月是太阳,穿破阴霾洒在他心上,并且在他短暂而又苦难的人生里,添了几年的美好光阴。
第二百五十八章 长夜
银霄的回答在游松心里山呼海啸,掀起惊涛骇浪,然而银霄自己却始终是漠然的平静,眼睛里有毅然的光,是千锤百炼之后才有的微光。
游松平复下心情,低声道:“你不该在张家用长枪。”
张家人很熟悉瘟猴的长枪,银霄无异于自暴身份。
银霄咀嚼着一颗他捏坏的杨梅,认为这个话自己可以不用接。
当时的情形,哪怕再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游松也尝了尝杨梅,酸中带甜,确实很好,大娘子一定喜欢:“我要走了,你自己小心,不要让人盯上。”
走到门口,他说了一句刀似的话:“也不要让人惊扰大娘子一家。”
银霄点头,等游松离开,清点好银票,将蜜煎勾在左手小指上,其他三包杨梅分开来勾住,再用右手抱住破了洞的那一包,健步如飞往茶坊走。
未到茶坊之际,他看到了张旭樘。
张旭樘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马,穿一身红色锦袍,上面金线织着雄鹰,昂首展翅,再加上面皮细白,明眸皓齿,单眼皮长长的扫出去,是趾高气昂的傲慢和矜贵,路边行人一眼望去,只觉得他富贵非常,繁华耀目。
他身边簇拥着李冉等衙内,都是鲜衣怒马。
又有十来个闲汉和三两个恶少,背着弹弓、锤丸、气球、牙牌,后面浩浩荡荡跟着随从和护卫,赶着一辆载满茶酒果品的马车,出城游玩。
衙内们已经吃过早饭,饮了三两杯酒,都带着一二分酒意,在曹门大街上肆意纵马。
曹门大街不似御街宽敞,两侧都是店铺和摊贩,马儿嘶叫,摊贩们纷纷躲避,卖杨梅的和卖炊饼的小贩躲避不及,连箩筐都让马蹄踏了个稀烂,还有个老儿撞了个皮开肉绽,当场昏死。
两个小贩放声痛哭,老者身边聚了许多人,都不敢言语,最后还是元少培带着两个随从和一箱子账薄路过,把老者送去了医馆。
银霄一直立在原地没动,哄闹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身影,让他像个影子似的盯着街对面的另外一道人影。
街对面站着的是铜鹤。
铜鹤戴着顶深檐遮尘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目光从帽檐下望外扫,在人群中一一划过。
毋庸置疑,他在搜寻银霄。
银霄只看了他一眼,便像游鱼一样,钻入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发现铜鹤之后,银霄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像是在炎炎夏日里掉进了油锅,连怀里的杨梅滚落了两粒都没发现,只是走的飞快,手脚僵硬成了傀儡人,灵魂虚浮着,在惶惶的日头下打着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