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抬眼望去。
琳琅满目的书架,编码工整有序,按照历史朝代排列,浩如烟海,巍峨壮观。纵然他从前时常出入宫中的藏书所,还是不免被这景象震撼。
曲悠都没有上机检索,直接拉着他向左穿过了五个架子,他回过神来,发现左边的第五排架子陈列的是《胤史》。
四百九十六卷。
阳光从小窗照进,此地书卷古旧,略微活动就有尘埃扬起,在那一束光中纷乱。
周檀无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曲悠闲倚着书架,有些戏谑地缓缓念了一句:“……孤魂万里朔风寒,何年得见忠臣传?浮名、浮名,不如去君诗中看。”
她见周檀站在原地迟迟未动,不由得再次开口:“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并不好奇自己在史书中的记载。”
周檀的手指拂过面前书籍的封皮,唇角微勾:“青史简……竟是这般模样。”
他的笑意逐渐变深:“总是有些好奇他们在史书中的模样,至于我……这半年听了曲先生这么多堂课,哪里还需要再看?史书无谓,尽数成灰。”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书籍掉落的声音。
曲悠越过他的肩膀,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老师。”
她的老师,她提过许多次的。
周檀回过身去,看向身后的中年女教授,她额角的鬓发有几缕白,衣着简朴,干净体面,带了一副银丝边的眼镜。
周檀弯腰帮她捡书,发现那本书封皮就是他先前在曲悠的书架上见过的、苏朝辞的画像。
曲悠往前一步,接过了他手中的书递过去:“老师,正好您在这儿,我一直想给您介绍,这是我爱人,您叫他……小周就行。”
冯具然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周檀,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话。
周檀垂着眼睛回看她,低低道:“老师,您好。”
“悠悠,”冯具然的目光没有移开,口中却道,“正好,我请你和你爱人吃顿饭吧。”
曲悠凑过去:“哪里有老师请客的道理,我们请老师吃饭好了。”
她挎着对方的胳膊,先行往外去了,还不忘回头挤了挤眼睛。周檀失笑,跟在二人身后离开,穿过静谧的长廊时,他仿佛听见虚空中有个年青的少年声音在唤他:“老师……”
他垂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冯具然也带了一串五色的佛珠。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听曲悠说,她自少时开始研究北胤史,后来转为苏朝辞个人研究,至今未嫁。
她幽幽地叹了一句:“老师……是个痴人,可惜我却不是,估计这辈子达不到老师的高度了。”
周檀回握住她的手:“千百年了,沧海桑田,你不是痴人,但比你老师幸运,至少,你有了‘真实’。”
曲悠点头:“足够。”
她蹦蹦跳跳地与他漫步在归途中——从前,她虽跳脱内宅女子寻常规范,但总归还是秉着端庄的大家闺秀模样,莲步翩跹。
如今再不需在乎。
一千年日月流转逐渐放出的“自由”,确实弥足珍贵。
下午在图书馆时间太短,恰好归家路上又碰见一家书店,曲悠没忍住,拉着周檀进去转了好几圈,正准备离开时,周檀却在临近门口的架子上突然抽了一本书出来。
曲悠歪头一看——《悲剧的诞生》。
周檀自言自语地轻声念道:“尼……采?”
她有点想笑,但是又觉得自己不该笑,最后捂住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次我没说假话,他真的已经去世好久了。”
周檀随便掀了一页,映入眼帘的四个字是“抒情诗人”。
他面无表情地揣了,示意她去付钱。
曲悠:“……买来何用?”
周檀:“仔细拜读。”
【02·讲座】
周檀将手中的书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
余晖洒遍,金光满屋,有花瓣从未关的窗户中悠悠飞入,落入年青人乌黑的秀发之间。
阶梯教室中的学生意犹未尽,争先恐后地举手提问。
有个没找到座位的男生往前走了一步,挤掉了曲悠留在桌上的矿泉水。
一声闷响,淹没在嘈杂的讨论声中。
“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连忙道歉,将没有拧开过的水放回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
于是他欣喜道:“同学,你也是历史系的吗,怎么没见过……曲老师这本书我还没看,你觉得怎么样?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之前的《檀考》系列太精彩了,曲老师好久才出新书……”
周檀没说话,低头看着封皮上的“金石不死”四个字,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羞赧。
“我……不是学生。”
男生顺着他不知为何有些发红的耳根往上看,先瞧见了一张精致素净的脸,又被他格格不入的发型吸引。
“您跟那个那个,微博上画手画的周檀好像啊,这不会是cosplay吧?”
周檀没想好该说什么,略微抬了抬眼,恰好看见讲台上冯具然教授身侧的曲悠正在远远打量他,笑意盈盈,带了些探究。
她身后的白幕上投了一幅苏朝辞的画像——晚年的画像,与大部分历史画像相同,画中人身着绛紫官袍,正襟危坐,白发苍髯,腰间缠了一根雁纹椭圆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