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年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你兄长卓荦不凡,你自然也是好的。”
“能有兄长十一,月初就心满意足了。”
“……”
高云月迟迟地想,春闱放榜,她全无关注,早知今年他要下场,该去看一眼的。
她端正坐着,继续为字句发愁,却不似方才般烦躁,开始无意识地仔细听屏风前的对话。
青年的声音温润低沉,与当年在樊楼时一般无二,更多了些谦卑和宽厚。
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高则今日所请的士子不多,因着任时鸣是周檀表亲,谈吐亦不凡,高则便留他多说了会儿话。
堂前士子纷纷告辞,曲向文本有意等任时鸣一起走,但见他踟躇,便先行离去了。
高则面上不显,心中却纳罕,直到任时鸣终于起身告辞,目光向一侧的屏风上飘了一飘。
他保持着拱手的礼仪,不知为何出神了一瞬。
夕阳光将他的影子映入屏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高云月察觉到他的目光,怔然起了身。
高则多瞧了几眼,有些讶异。
他咳了一声,任时鸣才回过神来,带着些羞赧和惭愧地重拜:“高公……”
高则却问:“月初此处有故人?”
任时鸣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轻轻点头。
高则的目光落在屏风后不知何时起身的影子,微冷了冷。
犹豫片刻,高则缓缓道:“这屏风素白一片,只有青山花草图样,我正欲题句,月初……可有想法?”
高云月低头看着空白一片的信笺,一动未动。
周遭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到任时鸣重新开了口,他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轻而柔缓:“……山中人兮,芳杜若。”
高云月抿了抿嘴唇,连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露出了个微笑。
她以气声轻轻地道:“油嘴滑舌。”
将人送走后,高则负手回来,瞧见女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屏风后的书案前写字。
他凑近了些,见她写的是《山鬼》。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高则觉得有些纳闷,又有点好笑:“何时相识的故人?竟让我女儿都开始疑神疑鬼、反复思虑了?”
高云月瞥了他一眼,装听不懂:“爹在说什么,女儿不太明白。”
高则摇了摇头,叹道:“啧……”
他转头便走,口中念叨:“年青子尚需努力,高攀一道,省力不少,只怕少女春怀心乱,最后只有妾意无郎心、花自飘零水自流……”
高云月没忍住,在他身后嗔怒道:“他不是这种人!”
高则没忍住,哈哈大笑:“但愿如此!”
*
任时鸣甲榜高中,高则本有意让他和曲向文一同经由琼庭入六部,而他却自请留在了琼庭,专心做些典籍修撰的工作。
从琼庭入六部,外放之后再回京,便是一等士子,政事堂中诸人多是经由此道入阁。
其中,琼庭虽是必经之路,但毕竟只经手文书和典籍,清而不贵。
高云月私下同任时鸣见了几面。
极为守礼,他请她去樊楼的“逍遥游”,或者她请他来“庆春泽”,隔桌相望。
侍女小厮具在,高云月正襟危坐,用两根手指拈起茶杯,只有掩面饮下时才能寻到机会偷看对方一眼。
“你为何要去琼庭?”
檐角的金铃在夏日的风中叮铃作响,傍晚时分,流淌的夕阳照在流淌的人群中。
人间的喧闹被纳入小小一只铃铛里,再悦耳地传出。
任时鸣单手持杯,瞧着窗外,有些出神。
听见她的询问之后,他才移回了目光,低低地回答:“我与兄长是不同的。”
高云月垂着眼睛,没有作声。
“兄长心中有丘壑,夫妻、师长、情义,有苍生万民、无定河骨……我眼瞧着他一路走来,贪心非常,可所求皆不为己,于是良苦此身。我敬慕不已,从前也做过贪心的梦。”
任时鸣苦笑了一声,话语一转:“……可燃烛案后,我发现自己做不得自己心中所想的人,苍生天下于我而言终归是太过飘渺,为了报复兄长,我可以将他们毫不犹豫地背弃。思及此,辗转反侧,我忽觉得,情之于我,太过重了……”
“修身不得,不配居高位。”
高云月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任时鸣就直直地对上了她的目光,轻声继续:“但于我而言,这不算是一件坏事。”
侍女和小厮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金铃仍旧在响。
任时鸣突然从袖口掏出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搁在了桌上。
随后他起身长揖,以作道别。
高云月的目光落在一侧琉璃盘中的紫葡萄上,她心念一动,摘了一颗下来,回忆着初见时他的模样,将那颗葡萄扔了过去。
“喂。”
任时鸣伸手接住,反复摩挲了几下。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如他们初见时一般意气风发、风流恣意的笑容。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年青公子的身影消失后,秋枝没忍住,凑过来好奇地问:“姑娘,他最后念的句子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