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佛堂,听到里面一下一下极有节律的木鱼声,楚言枝扶着门框悄步走到姚窕身边的蒲团跪下了。
木鱼声未停,楚言枝盘捻着佛珠,低诵佛经。
过了许久,姚窕搁下了手中的木鱼缘,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跪拜一二。
“年嬷嬷去哪了?”楚言枝停了诵念,“今天她没跟娘亲过来?”
“她年纪大了,说话走路都不方便,我到这也是跪着不做别的,让她受累不好。”姚窕看着楚言枝,“你有话想对娘亲说?”
楚言枝垂眸,“嗯”了声道:“娘亲,我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年一直不快乐了。”
姚窕并未出声,静静等着她的下言。
楚言枝挪膝跪坐在她面前,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不甘心。娘亲,我不甘心只按着父皇喜欢的样子活,我……”
姚窕目光复杂:“你如今单住在公主府,比以往要自由许多,有娘亲在,不会让你活得太束缚的。”
楚言枝话音止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娘亲已经为她尽力了。
见她沉默着,姚窕想了片刻:“你不想嫁给姚令吗?”
楚言枝抬头,呼吸微屏。
姚窕见她如此,已经明白了,叹了口气:“钱公公说你从不主动去找他,他来找你,你也态度平常。自上元夜一别,你们多久未见了?”
楚言枝不语,姚窕揉按了下太阳穴:“枝枝,娘亲以为自己给你安排好了最好的一切,没想到原来你并不喜欢。可我闹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爱他。”楚言枝按着心口,“我尝试过了,我不想他给我簪花,不想听他给我吟诗,连跟他走在一处,我也只觉得烦。我知道这样不对,表哥很好,什么都没做错,不该被我烦才对,但我就是这样……”
“我分明记得你从前说过,实在要嫁人,会听我的安排,从一堆不喜欢的人里挑最合适的那个。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楚言枝望了望身前宝相庄严的佛,慈悲却带着强于一切温情的威压,既让她敬仰,又让她觉得压抑。
楚言枝于满室寂静中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佛半垂的双目上,回答着这个问题:“对,我有喜欢的人。因为他,所以我不想嫁给这世上任何其他男子。”
姚窕也同她一起望向佛像,但最终还是看向了女儿虔诚且坚定的目光,忐忑又失落:“谁?”
“狼奴。”楚言枝微顿,与姚窕对视,“我爱他,我想嫁给他。”
“他?他是你……”姚窕震住了,可旋即意识到这回答并不意外。
楚言枝握紧姚窕发汗的手,将她的指尖握到自己手心里暖着:“我和他做了夫妻。这些天,我好想念他,甚至好几次梦到自己去北地了。北地的风很大,轻轻一吹,就把我吹醒了。我从前比谁都不想承认这件事,但皇奶奶说得对,我骗得过谁也骗不了自己。我爱他,大概没他爱我那么深,但我确实想一直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
姚窕还是觉得这太突然以至于难以接受。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拿起木鱼缘急促地敲响木鱼。
她敲得太急,以至于没什么节律,楚言枝跪在原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木鱼声渐趋平稳。
姚窕迅速从这变故中缓过来了。
她再度放下木鱼缘,手撑在蒲团上,望着佛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该怪罪枝枝吗?怪她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爱上,或者说是乖乖地嫁给最合适的人。甚至是背着她,背着她本该最信任的娘亲和狼奴有了夫妻之实。
莫说她是一位公主,哪怕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女子,在本朝有此行径也堪称惊世骇俗。
可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直珍藏着的人,多少次记起年轻时命运捉弄造就的遗憾还会想要落泪。
姚窕闭了闭眼,爱与不爱,哪像那些一条条白纸黑字的礼教法度,写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过一辈子……你和他,那太难了。”姚窕凝望着她,“你与姚令的婚事已经定下,要不是因为你皇奶奶过世,你下个月就得嫁过去。如今就算往后延了三个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局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没有亲事,你也无法嫁给他。”
“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