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出事的第四天上午,唐荼荼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在县衙后院住着,事事不便,她脚腕上的伤也才刚结痂,好几天没洗澡了。
进门就要热水,备好干净衣裳,唐荼荼舒舒服服泡在大浴桶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了。
她这一进的屋,除了个屏风隔断什么都没有,简陋得一眼能望到头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抹亮色。
桌上放了只彩瓷瓶,有一只小白花竖在里边,有点蔫吧了,耷拉着脑袋,花枝倒还硬挺。
房间小,唐荼荼站起来一伸手就能够着,拿在手里仔细瞧。花是淡淡的白绿色,分了三层花瓣,每层都是五朵,层层叠叠拢着淡黄色的蕊。
就这一朵白花,说它好看是抬举它,唐荼荼凑近闻了闻,也不怎么香。
“芳草,这什么花儿呀?都蔫吧了,怎么还不扔啊?”
外边给她守门的芙兰喉头一哽,捏着鼻子装芳草的声音。
“小姐,那是从五百里之外快马加鞭送回来的绿萼梅,还有一封信,压在花瓶底下呢,您不看看吗?”
唐荼荼心思分了岔,没注意到这声音的蹊跷,湿手在脏衣服上蹭了蹭,摸过那封信。
信封上一个字没写,拆开里边,寥寥三行字。
——山中有一温泉谷,路过时见三棵野梅树逆时生长,初初破蕊,倒也别致。
——已平安到上马关,勿念。
啧。
唐荼荼心想:雅致人啊,大老远地送一根梅花,多浪费人力物力。带点特产,带点风干牦牛肉也好呀。
她却怎么也收不住嘴角的笑,笑得想在浴桶里跑圈,想泼水玩。
拿起来又逐字看了一遍,这回脸上一烧,还以气音“呸”了一声:谁念你了!安安心心打你的仗。
外边珠珠喊她,一声“姐——”刚开头,房门就被推开了,唐荼荼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脏衣服里。
手一滑,花瓶罐子噗通掉地下,碎成了四片。
唐荼荼:“……”
珠珠赶紧冲上来:“哎呀这么好看的瓶子,姐你干嘛摔了它呀?”
唐荼荼反过来嚷她:“你干嘛冲这么急啊!你……”
气死个人。
她看见珠珠,忽的想起了前两天在吉祥酒楼吃饭时,有个雅间名,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什么寄梅花?什么意思来着?”
“驿寄梅花,驿站的驿。”珠珠脆声说:“刘宋朝有一个诗人,他住在江南,他的朋友是鲜卑人,住在长安。国家在打仗嘛,两人的友情全靠书信来往。”
“有一回诗人走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送信的驿使,要往北方去,就说,‘哎呀,你帮我带一封信给我的好朋友吧’。但是驿使不耐烦等他,诗人只好从路边折了一枝梅花,匆匆写了几句诗。”
“前两句我忘了,后边两句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歌颂了两人伟大的友情。”
唐荼荼嘴角的笑一秒拉平。
“哦。”
房顶上的芙兰听着里边姐妹俩胡诌八扯,心拔凉拔凉的。
而此时的边关。
“殿下!殿下!收着千里眼啦!”
一个大汉猛地掀开帐帘,两旁侍卫还没来得及提枪拦下他,葛二将军靠着一身蛮力,撞开两人冲进营帐了。
晏少昰披衣坐起,拢了个松散的髻。昨夜突击哨卫营,查夜里宿卫够不够警惕,他睡下时天快要亮了。
“殿下,这是太子亲自指了小将护送过来的,好大两箱子,不知道带过来多少把千里眼。”
这蛮汉捧着一个大箱,以与自己不符的、非常小心翼翼的力气,把箱子放到桌上开开。
里边是一排簇新的望远镜,面上涂了漆油,锃亮亮的。
晏少昰看着他,在这套相似的眉眼中有些许恍神。
这是赤城守城将葛规表,葛循良一母同胞的弟弟,原本都是赤城人氏。
葛家上头的祖宗是学问人,给儿子取名也取得雅致,恭谨循良、行应规表,要他们做善人,行善事,做人做事谨守尺度,别出格。
老祖宗对子孙的期冀全藏在名字里了。可惜兄弟俩都奔着歪路长,个顶个的五大三粗,腰圆臂鼓,得盯着,骂着,叫他们定期修理仪容,不然一脸大胡子油得能结成绺,起了战事时活像两头野熊。
但军中将领各有天性,智勇双全的不少见,智如诸葛七窍玲珑心,勇如关公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那是野史,听个热闹也就罢了。
为帅者,是得会调度人才,不可苛求人才全如你心意。
擅谋略的,肚子里满腹折曲,往往也会有多疑的毛病;擅营兵布阵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是重视情报,但敌情多变,有时探子不一定能铺出去,常常叫人闭目塞听。
也同样需要有葛家兄弟这样的莽夫,凭着一股莽悍剽勇,毫不顾虑地往前冲,往往有奇效。
可惜……
晏少昰目光从他脸上移走,转到脑子里的是另一重犹豫。
葛规表带的兵,军中谑称“蛮牛阵”,也常常有人胡乱叫,喊他“牛将军”。这一支兵练兵练的是穿重甲、骑悍马,马也是肚腹披甲,连人带马加上铁甲,一身将近三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