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却专注,几乎不眨眼地直盯着黑棚里的物事瞧。
院中搭了个天棚,高高的,一丈见方,有棱有角的。周知事看了迷糊,进门时以为是防蚊纳凉用的,细看觉得不对——这用的也不是烟青罗呀,分明是纯黑的素布搭了一个不透风的黑箱子。
大夏天,人坐里头别提有多闷,便留出了背阳的一面,敞着口通风。
殿下就坐在棚口,半个身子在里头,后半个身子晒着太阳,颈上出的汗湿了领口。
周知事寻思:这是看什么呢?
黑棚大敞着口,院里几个随侍站得有近有远,也都看向黑棚中。
可见不是什么机要事。周知事探长脖子,跟着往里看。
嚯,外边都当二殿下在闭门思过呢,周知事一瞧——殿下哪里是在思过唷,敢情这位爷舒舒服服窝家里头看动画呢。
他看见画上百丈的巨室平地起,扛着砖石的力夫往来不绝,比人还高的大铁桶矗了一地,几缕黑烟袅袅升上天。
画的是什么他看不懂,可这东西周知事熟啊,只瞧了一眼就笑了:“殿下迷上这万景屏了?殿下待见看什么样的戏,下官上街给您淘换去。”
二殿下没理他,周围影卫站桩,各个一声不响。
詹事府管着皇子内务琐事,知事全是地地道道的老妈子。主子平时寡言少欢,如今好不容易养出个乐子,周知事借势就钻,愈发热络地说起来。
“殿下北上半年,怕是不知道啊,这半年万景屏添了千百花样,坊间排出了几十场戏,满城处处是画屏班子——原先刻皮影儿不是徒手刻嘛,如今的雕皮匠改良了技艺,弄出了刻版——是把坚硬的木模钉在皮子上,刻刀按着模样刻,熟练的刻匠几天就能刻出一套戏影来。”
“南北一些豪商觉得有趣,带着木机北上南下,听说都传到商洛、豫州那边去了。”
“国子监更了不得,竟拿这万景屏授课,将名师讲堂连字带画儿刻成刊授,发到京城各家书院去,以致全城的学子都能听上硕儒博士讲的课!各家书院都说这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好东西!”
周知事正禀报着,坊间小事,他料想殿下不关心这个,权当说出来给殿下逗个闷。
谁知刚说完,他惊讶地看见二殿下笑了。
春风化雪似的,坐姿不颓了,肩膀挺直了,整张脸都一下子亮起来了。
晏少昰站起身,换了身衣裳就往院外走:“来人,备车进宫。”
“好嘞!”
周知事高高兴兴地应住,殿下要进宫去哄皇上了!就说嘛,父子俩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皇上在御书房,虽“抱恙”,但照旧不敢松懈,一大清早就把六科给事中传进来问话。书房里气氛死静,外头的近侍却各个严阵以待,越是皇上不高兴的时候,越得仔细做事,不能出一点疏漏。
“二殿下来了,快快通传!”
晏少昰在门口站了一停工夫,道己公公快步出来,亲自把他迎进去,低声提点:“几位大人还没回完话,殿下您稍事歇息。”
御书房不大,外间与里间隔着一扇琉璃般若门,整片烧出来的琉璃汇聚七彩,左边绘着悟道识相,右边是般若观照。
门只合了半叶,几幅青色的袍摆透出来,里间的声音也清楚地传进晏少昰耳朵。
“……兵部查得如何?”是皇上的声音。
官员低声回了几句。
皇上声调转冷:“你是说,兵部有人昧了军饷?”
回话的小吏才思敏捷,只停顿了一息便回话:“大人们的事,微臣不敢说,皇上圣明,自有决断。军中用的都是炮台,所费不赀,微臣只知道户部派出去的钱,历来没有完完好好送抵边关的,从京城到地方层层吞剥是常有的事儿。”
皇上怒斥:“这群混账!”
晏少昰垂着眼皮吃浆果,吃一颗,吐粒子,权当没听着里边说什么。
青袍是五品到七品官袍服的颜色,这个色儿的,一般到不了皇上面前,倒也有特例。晏少昰一听官员回的话,便知里头几位是六科给事中了。
六科跟六部相仿,也分吏、礼、兵、刑、户、工六部,却比六部低了一大截,虽说官儿小得可怜,却实打实是皇上的眼线,专门负责稽查六部衙门——六部上奏每一封的折子,六科都要查;皇上颁下的每一张圣旨,底下各部有没有办好差事,也要一五一十地查,查完了才能封档入库。
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每当皇上政事有失、忧心自己这皇帝是不是没老祖宗做得好之时,就必定要喊来六科官员问话。
这就是朝堂“风紧”的时候。上头紧一紧弦,底下六部臣工紧一紧皮,贪赃的受贿的都消停消停,群臣须得提起精神应付皇上演一场政清人和的戏。
等几科小官退出去,书房里就没动静了。
里边没说进,晏少昰就安闲地在外间坐着。
文帝探头往外间瞥了一眼,看见他来了,心里头不大自在,润了润笔,装模作样把手边几本折子批完。
可惜他这儿子比他还沉得住气,见他不停笔,就默不作声坐在外屋,也不打扰文帝批奏折。御书房的奴仆端茶奉点心都不怠慢,他这儿子就悠游自在地填了半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