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夜晚,凉风习习,月影太瘦。
少年屏住呼吸怕扰到佳人幽梦,纤悉不苟守护在女子身旁,他以为自己掬起了一捧月光,哪里明白她怕他身后的生腥膻腐。
青砖白瓦下布满了青苔,终得圆满的是月,不是他与她短暂的缘。
“…”
第28章 难民
丰城重新整顿后,一行人改乘一辆马车,换了路线再次朝淮安赶去。
流离失所的难民熙熙攘攘,衣衫破烂到难以蔽体。
贺行云第一次亲眼所见百姓疾苦,才开始真正理解陈清和与他讲策论时所说的那些话。
‘为官者,不要高高在上,要走到民众中来。’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灰头土脸的妇人抱着孩子,无数双眼睛如夜里的蝙蝠,紧盯着行驶而来的马车,疾步奔跑着,拍打车厢。
贺行云心中不忍,就要掏出包袱里的糕点与银钱,怎料他还未来得及递出,陈清和却迅速将他扯至身后,一把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狠刺下去,扎穿了难民的手掌。
“滚!”
她凶神恶煞地一脚将那难民踹开,目光凌厉的瞪向贺行云,呵斥道:“不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有吃的和钱!”
“为…”贺行云嗫嚅着,从未见过陈清和这样的一面。
然而陈清和说得到底是晚了一步,冬荣看不下去偷偷往外撒了一包干粮与铜板,下一瞬那些难民便如嗅到肉味的鬣狗,拉扯着冬荣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将他撕扯下马车,高呼着:“他有吃的!他有铜板!”
冬荣一声凄厉地哀嚎:“救…”,命字未来得及出口,就被难民淹没,竟被活活给掏了膛。
“冬荣!”
贺行云哪里能想到昨日还一起避难的小厮,今日便在眼前活生生丧命,当即就想跳下车去救人。
陈清和眼疾手快,忙又拔起一簪子扎向马儿的屁股,吼道:“冬庆,快!甩开他们!”
随即对贺行云大骂:“冬荣已经死了!如果你现在停车,要么杀光那些难民,要么就是我们都跟着送命!”
顿了顿,见他面色苍白,这才收敛了些语气,好声说:“哪怕你只有一块饼,被这些难民知道了,他们也会扑上来啃你的肉吸你的血!你不知逃亡的难民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收起你那无用的善心,那只会害死所有人!”
“可是…可是……”贺行云被吓傻了,他显然并不明白这世道的残酷。
他一面觉得那些难民可怜,一面不懂为什么善举没有得到感恩,反而会遭来丧命。
然而陈清和自己就曾是难民,她太清楚走投无路的滋味;为了抢夺一口馊饭,彼此大打出手、伤及性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岁大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莫说榆树皮都被扒光,便是一只老鼠都能值百钱。
“‘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可怜难民,只能从政令出发,若你切身去乐善好施,就如肉包子打狗。”陈清和目光清冷,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三人。
周大师不由得感慨:“陈夫子年纪虽轻,却…十分透彻,如历经世事沧桑。”
“不敢当。”她严肃地抿着唇,如一根紧绷地琴弦;见那些难民没能追上来,这才得以松弛。
贺行云久久不能回神,怎么都无法接受冬荣居然就这样没了。
“难道冬荣就这样死了吗?”
“你也可以去陪他。”陈清和如此说着,眼神中却满是警告。
他最好不要再动糊涂念头。
“可是冬荣他也有家人,有父母需要他养啊!我们就这样抛开他,他的尸身无法归根,反而要在泥泞中受人践踏,他的家人又如何受得了?!”
“那就是相爷需要出手处理的事了。”
陈清和撇过头。
她用布巾擦拭着染了血的发簪,在风口任发丝飞扬。
是啊,冬荣也有家人,可他的尸身却只能被丢在丰城,受尽践踏,甚至是分食。
那她的父母呢?
“那是一条性命,怎么是可以以处理论之!”贺行云愤然起身。在颠簸中晃了又晃,险些跌倒。
冬荣冬庆都是伴着他长大的家仆,与其说是小厮,却又比父亲更亲两分,叫他如何能割舍得下?他甚至根本无法接受冬荣已死的事实。
贺行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与书本是不一样的,更意识到,陈清和远比他认知的更清冷。
这种清冷就好像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令他觉得好陌生。
“怎么,才走出京城百里,刚接触这世道的一角,就受不住了?”
陈清和将长发重新挽起,敲了敲车厢,对驾车的冬庆唤道:“停车。”
冬庆虽然也在抹眼泪,但因见识了陈清和的厉害,很是识时务的‘叛变’转认陈清和为‘主子’,听起她的差遣来;二话不说勒停了马。
“现在给你个机会,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可以选择去将冬荣的尸身背来,以免日后夜夜愧疚难当;若你不去,我们便继续启程去淮安。你去吗?”
她认真凝望着贺行云,说罢,便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她自然希望贺行云冷静些,不要自找麻烦;可有些亏是成长路上必须亲自一尝的。别人说那是南墙,他不会信,非得撞到了南墙,痛到了,方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