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冬日里满身都是发烂的冻疮,那么多疮痍里,只有她咬出的伤口能带来鲜活的痛感,在他躺在雪地里,想就那样麻木地死去的时候,又将他拉回人间。
“……没有。”半晌过去李答风说。
隔了一阵,宝嘉似乎忘了他在答什么:“没有什么?” 李答风再答:“没有很重。”
咬字儿烫嘴?宝嘉笑着坐了回去:“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好聚好散的道理,做得难看了些,李先生切莫介怀。”
“公主言重。”
宝嘉执起手边的酒壶,斟了一盏酒,朝对面一敬:“那——敬李先生的不后悔。”
宝嘉落落大方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一扔酒盏,站了起来。
李答风跟着起身:“公主还未喝醒酒茶。”
“李先生不知道夜里醉一点儿更快活吗?”宝嘉笑着款款走了出去。
帐子里,李答风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满案的残羹冷炙,默了默,弯身捡起地上的酒盏,执起酒壶也斟了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
三日后夜里,军营主帐,李答风等了整日,终于等到元策从城里出来。
今日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突然传来,玄策军上下为防当日就要开拔,全都集结在营地里待命,李答风也就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坐了一天。
元策这一天倒是忙碌得很充实,先谈妥了亲事,又进了趟宫,晚上还陪未来岳舅手谈了一副。
“看这样子,是不着急回河西了?”李答风站起身来,抄着宽袖问他。
“掐上钟家流放的日子再回,还得忙着给我未婚妻下定。”
李答风笑了一声:“骗来的未婚妻也叫未婚妻?”
“总比骗都骗不来的好。”元策眉梢一扬,“对了,今日进宫听说公主府这两天请了好几拨太医过去,不知府上谁病了。”
李答风收起笑意:“谁?”
“说了不知道,你以为我闲得跟你卖话本关子,看那些太医慌手慌脚的,总是要紧的人。”
李答风蹙起眉头:“太医去时拎的医箱什么规制?”
“这还问没完了,想知道自己去一趟不就得了,”元策闭上眼回想了下,“檀色,正面七个屉,反面三层屉。”
那就是最高规制,应当有复杂的全身症状。
元策:“好像听那太医在问是家猫还是野猫,可能跟猫有关系。”
跟猫有关,又是复杂症状,需要询问家猫还是野猫,若是猫抓病——
李答风垂落在宽袖下的手慢慢攥紧。
“想悬壶济世就去。”元策抛了枚入城的令牌过来。
李答风险险接过令牌,在帐子里犹豫几息,转身匆匆出了大帐。
*
半个时辰后,公主府卧房内,宝嘉坐在榻沿,手里捧了碗米油,看着被翠眉带进来的李答风,稀奇道:“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李先生吹来了?”
李答风看着面前安然无恙的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去,随口借了个名头:“徐太医说公主府在请医,托在下来看看。”
“那徐太医没告诉你病的人是谁?翠眉怎么说……”宝嘉指指一旁的翠眉,“李先生在府门前下马时问的是公主?”
李答风目光稍转,望向宝嘉身后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
“病的是我府上门客,前些天与你提过的江近月,江先生。”宝嘉朝榻上指了指。
榻上男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三分五官相似、五分神韵相似的脸。
四目相对一刹,江近月的呼吸和李答风拎医箱的手齐齐一紧。
“这徐太医也真是,治不好我的人,我难免冲他发发脾气,怎么还劳烦到李先生头上了。”宝嘉拿勺子一圈圈在碗里打着转,“李先生在旁稍坐,我先喂近月用晚膳。”
李答风被请入座,坐在一旁眼看翠眉将江近月扶起,宝嘉对榻上人温温柔柔放轻了声道:“乖,将这米油喝了,厨房熬了半日的。”
再转过头时,又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对李答风说:“徐太医说是伤痉之症,大概十日前手臂被猫抓伤了,这两天才发作,一遇到刺激的光、声、风便浑身痉挛,徐太医刚施了针,这会儿暂时压着。”
李答风看了眼屋里昏暗的光线,紧闭的门窗,点头。
江近月病中面容僵硬,牙关咬合困难,张嘴也不便,只能张开一道缝。
宝嘉勺了一勺米油喂进去,见一半汁液从他嘴角漏出,掖着帕子给他擦了擦。
李答风搁在膝上的长指一根根蜷起,想转开眼,又跟有病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江近月绷着嘴巴不再张开。
“谁都有生病的时候,有什么好丢脸的,”宝嘉朝一旁努努下巴,“李先生医者仁心,也不是在看你笑话,只是观察你的症状,是吧,李先生?”
对上宝嘉看过来的目光,李答风继续点头。
宝嘉又勺了一勺米油,喂到江近月嘴边,见他迟迟不张嘴:“怎么,还要我用嘴喂你?”
李答风撇开头去。
江近月说不成话,冲宝嘉瞪大了眼,摇摇头。
宝嘉:“那就乖点,张嘴。”
一碗米油喂了足足快两刻钟,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空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让人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