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五爷不过来,你便主动去。”
林氏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端了杯茶。
“五爷勤于公务,多年苦了自个儿,你是个温柔懂事的,莫辜负了我对你的看重。”
顾倾抿唇不言,低垂眼眸露出几分不愿。
林氏弯唇冷笑,声音微扬,“哑巴了?还是聋了?”
顾倾蹙了蹙眉,半晌方低低应声“是”。
林氏轻敲那矮几,尖长的指甲划过黄花梨木案面,“你们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事儿,回来一五一十说与我知。若是有半点隐瞒——”她抬起头来,眼眸轻挑,“我的规矩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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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高悬,夜风清洌。
凤隐阁前残灯未熄。
雁歌进来通传,说“顾倾姑娘来给爷送汤水”的时候,薛晟正在案前写字。
修长指头洁润如玉,捏着一柄竹管狼毫,神色端严,眉浓目深,挺阔的衣袖随着润笔的动作轻摆,袖角上银丝云纹隐约闪着波光。
他立在昏暗的灯影里,庄严端雅一如画中人。
雁歌轻步退出来,片刻,幽淡清凉的香气在书室内徐徐铺散,薛晟将笔放回笔架,目视徽宣,直到顾倾来到案前,都没有抬头。
“爷。”她屈膝行了礼。将手里提着的红木描金食盒放在案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宣纸上赫然两个大字。
——倾城。
白日一幕幕画面如飞卷而来的水流一般涌向脑海。
记得谁在情最难抑的时候环住谁的脖子小声啼哭。
记得谁解下披风将谁裹住,抱进侧旁假山石洞里等人来接应。
记得谁蒙着脸假作小厮随余妈妈一道跨出二门,双腿虚软地走进凤隐阁中。
记得谁全部的狼狈无助。
记得谁在石洞中,汗湿了发,攥紧谁的衣摆,颤声哀求“不要丢下倾城……”
那年寒冬,也如今日这般冷。十一岁半的她,牵着姐姐的手走进林家后门。
那时她不是顾倾,姐姐不是顾尘。
她们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顾出尘。
顾倾城。
——她的名字,顾倾城。
孤灯残焰,昏暗凄清。男人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她平静淡然的面上。
白日里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倒还能一派月明风静。他以为她会窘迫哭闹,会撒娇痴缠,甚至也可能会要他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竟都没有。
他料想过她今夜会来,难得他肯回伯府,林氏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躲在衙门数日,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有些事,迟早要摊开。
第16章
“奶奶命奴婢送汤点过来。”
淡淡收回目光,她仍是伶俐懂事的婢女模样,将食盒盖子掀开,小心捧出一盅汤水和几样点心出来。
“爷趁热,尝尝?”
薛晟冷眼瞥了眼那汤,汁水浓稠,尚还散着热气,切成薄片的药材呈淡褐颜色沉在汤底。
他不由冷哧了一声。
山参鹿茸汤。补阳强骨,壮肾益精。
林氏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给他难堪的机会。
他疏远冷落她,她便努力从各个方面来想办法激怒报复。
在这段无望的婚姻里,他看似是那个可以掌控全局的人,实则何不是在处处受困掣肘。
五年来,他也同样没有舒心和痛快过。
“爷?”顾倾手里捧着汤碗,瞧他望着碗内出神,不由开口轻唤了一声。
薛晟舒开眉头,淡淡道:“放着吧。”
顾倾应“是”,将碗留在桌角,浅步稍退。
屋中沉静下来,只闻烛花燃爆的哔啵声响,和他袖角擦过帛卷时簌簌的轻音。
半晌,薛晟站起身来,顾倾后退数步,躬身候他从面前走过。
轻推窗格,月色如银流泻而下,他立在那儿,周身铺了一重清幽的芒影,肃然负手与月对望。
“这时辰,内园已落钥了吧?”他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清寂的空气中漫漫擦过耳际。
顾倾对他的初印象,就是这道声音。
三月的阳春细柳里,她蹲在林家信明堂后的空地上,隔窗听他用温淳悦耳的语调答林参议的问话。
那时她年纪尚幼,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法从后窗瞧清楚屋中说话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座绛纱屏后,隐约透出一片挺拔端直的侧影。
“是。”顾倾说。
林氏打发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踩着落钥前一瞬的时辰,等她进了凤隐阁,就无法再回到内园去。
如果薛晟不肯容留,那她只得自个儿寻个避风处冻一晚。
她是否受冻不打紧,林氏是要逼迫薛晟做抉择。人若被薛晟撵出去她自然快活,人留下来,也勉强合意,明儿少不得在他面前,又有话柄奚落。到底婢子命贱,在她眼里算不上紧要东西。
薛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之色,顾倾在后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觉他背影看来孤高而冷寂。
她小步跨上前,停在距他几尺远处,抿了抿唇,低声道:“爷不必为奴婢费神,今晚奴婢歇在外间替爷看茶水,爷忙自己的事就好。若觉着仍不便,奴婢去侧面庑房与雁小哥作伴也没关系。”
薛晟侧过脸来瞧她,显然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她一向忠心护主,几番在他面前替林氏周旋美言,林氏命她凛冬寒夜只身来送鹿茸汤,她不会不知何意,却也甘心从命。眼前,却又体贴他的立场,一时之间,倒有些瞧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