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管里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湿意打在脸上,抬起头,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伦敦还是上海。
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这个曾经看着她成长的都市,看过她的快乐和欢笑,也看过她的悲伤和泪水。如今,又再看到一个,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个,连她也无可奈何的自己。
周末的上午,世纭早早起床,因为又是去见蒋柏烈的日子。
他还是请她喝牛奶,桌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左上角写了这一天的日期以及她名字的英文缩写。
“这一周你过得怎么样?”蒋柏烈在桌子后面坐下,开始喝牛奶。
“……还好吧。”世纭耸了耸肩。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好’或者‘不好’,你的答案是?”
她躺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天花板,迟疑地说:“好……好吧,比上周好一些,所以我觉得应该称之为‘好’。”
“Good news!”他放下手中的易拉罐,从桌上拿起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世纭看着他,目不转睛,直到他也看着她。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戴上眼镜的你跟上次有点不同。”
他笑容可掬:“我也觉得你跟上次不同呢。”
“?”
“上次我的眼镜送去修了,所以看你的时候是‘雾里看花’,这次会比较真切。”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好看。
世纭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于是掩饰地喝起手边的牛奶。
“好了,”蒋柏烈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嗯……”
“那么,你这周还做过上次说的那样的梦吗?”
世纭点点头:“做过一次,忘记是哪一天了,这次是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叫Linda。”
他吹了个口哨:“哇哦,是美女么,身材怎么样。”
她笑着摇摇头:“忘了,真的忘了,我想那不是我梦里的重点。”
“好吧,”他也笑着说,“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帮我留意一下。”
“……好。”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小小的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
“嗯。”
“你曾经在梦里梦到过你的姐姐吗?”
世纭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像被快进了的录像带,不断播出毫不相干的画面。
“有……有的。”她手心冒汗。
“在发生事件之后?”
“是的……”
“梦见了什么?”他忽然看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而平静,像在抚慰她痛苦的心灵。
“梦见……一样的……”
“一样的?”
“也是告别,她在向我告别,叫我好好活下去……”
“你回答她了吗?”
世纭原本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转向蒋柏烈:“回答?不……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露出温柔的笑容:“梦见过几次?”
“只有一次。”
“好吧,我的观点是,也许你不断做关于陌生人的梦,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你很后悔没有回答她,没有把想说的话告诉她。”
真的是这样吗?世纭不禁苦笑。
“给你一个建议。”
“嗯……”
“如果下次再做关于陌生人的梦,除了帮我注意身材之外,也请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对方——就当作,那是对你姐姐说的。可以吗?”
他的微笑温柔而坚定,以致于,世纭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一次,当蒋柏烈说结束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显示,他们聊了一个半小时。世纭想,这算不算是她慢慢好转的前兆呢?
“对了,”临走的时候,蒋柏烈说,“想留一个回家作业给你。”
“?”
“下次再梦见陌生人的时候,请试着忘记他(她)的名字。好吗?”
世纭迟疑地“嗯”了一声,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就不妨尝试一下吧。
这天下午,世纭顶着烈日练习了两个小时的倒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开过了子默的车的缘故,原本习惯了左行的她,渐渐对右行有了感觉。一脸严肃的教练,在闷热的天气下表情缓和起来。
晚上本来约了石树辰去看电影的,但他临时打电话来说要改期,于是世纭又去了上次遇见过袁祖耘的那家餐厅。
她依然坐在靠墙的位子,点完菜,眼光不直觉地在店堂里扫视着,没有,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垂下眼睛,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再去曾有着不愉快经历的地方,即使那里的菜很美味。
“可以坐吗?”
世纭抬起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袁祖耘在她对面坐下,摘下墨镜放在桌上,示意服务生拿了一个烟灰缸过来。
“鸡肉饭套餐,谢谢。”他说“谢谢”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感谢的成分,只是一个礼貌的结语。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吧。”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去别桌吗?”
袁祖耘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平静地说:“你不是出国去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