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澜恭谨诚挚地拜道:“女黛澜拜见贵妃,愿贵妃长命千秋、安乐无忧。”
这一套祝词宫里不常见,称呼也不算很和规矩礼仪。敏若瞥见她身后跟来的嬷嬷脸明显一沉,微微一扬眉,却笑吟吟地夸道:“这祝词听着新鲜,我喜欢。不过在宫里,总有些多事的人喜欢你盯着你的一举一行、一言一语斤斤计较,为少些事端,这话最好别再说了。……你若是愿意,可以对我自称‘我’,或者名字也可以。”
她不知黛澜是不是厌恶“臣女”里的那个“臣”字所代表的一切或者“奴才”这个自称,但都没关系,左右这两个自称她其实也都不是太喜欢。
对她胃口。
所以这真是个坏透了的时代,容不得人有自己的不愿与不喜欢,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在永寿宫里维持这一份简单的骄傲,但出了这个门,以黛澜的身份就必须要合群。
在没有掌控自己生命的能力之前,就要学会伪装与融合。
这是敏若用十几年学到的教训,她由衷地希望眼前这个姑娘日后学会的是前者而非后者。
黛澜看着她,眼睛仍旧很清澈,所以敏若未曾反感其中隐隐的炙热。
只是有些疑惑……佟家这小姑娘,看她的眼神怎么不对劲呢?在她看来,佟家女看她的眼神一般应该分类为两种,一种是看知道的陌生人的,有好奇、有探究,但在没有真正构成联结关系之前又会避而远之,恭敬退让;一种就应该是被家里洗脑了的,看她会很厌烦,当然目前为止她还没在皇贵妃这几个妹妹身上看到那种眼神,不过这种推测很合乎逻辑,敏若如果想印证,多召见一些佟家近支尚且年幼的小格格应该就会成功。
但她显然没那么无聊。
黛澜此时的眼神是这两种以外的第三种,有些炙热的……喜欢或者向往?总归是好的方面,敏若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此时黛澜看她的目光与辛盼和张兰英她们有些相似,她不太擅长应对人的这种情感,但她对人的情绪感知一向敏锐,所以也略放下了对黛澜的警惕与防备,这个超出她掌控的变数,目前姑且可以算作无害。
所以她笑吟吟地夸了一句:“萧萧肃肃,有如松下之风,我想到该送你什么做见面礼了。”
她这句夸得其实不大合宜,萧萧肃肃形容人潇洒脱俗清静凝定,一向是世人用来形容男子的,而夸赞女子世人也更喜欢以“林下风致”即举止娴雅、端庄大方,而非敏若随口说的那句“松下之风”。
松下风原出自肃肃如松下风,前人用来夸赞嵇康,后面还有一句高而徐引,形容其人似松间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
总归不是世人所推崇的女子风范。
跟黛澜的那位佟家来的嬷嬷大抵是知道些文字的,此时脸色更是难看,敏若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而过,罄音便已察觉出一样,转头目带警告之意地冷冷看了那嬷嬷一眼,嬷嬷神情顿时一肃,忙低下头。
敏若扬扬眉,语调轻缓懒散,放到后世的宫斗剧里就是绝对的反派典型,“皇贵妃的宫里的人,几时也这么不规矩了?”
“原是府中派来跟随照顾两位格格,上不得台面的,头次面见贵妃风仪,一时震撼,请贵妃莫怪。”罄音笑着道。
敏若瞥她一眼,“你这么说,我可信了。”
罄音笑道:“奴才一向是个老实人,娘娘您当然信得过奴才。”
这可是皇贵妃宫里最不老实的人了。
想起这些年源源不断传到永寿宫里的、来自景仁宫的消息,敏若冲罄音轻笑一声,转头命人将一样东西取来。
“我原是头次见五格格,这份表礼格格收着吧。”檀木匣没有上实行的洋漆,也没有镶嵌螺钿明珠,看起来十分普通,但只要细看一样匣子上栩栩如生的兰花,就知道匣子的前主人在它的雕刻打造上下了大本钱。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颜色清润的青玉,质地细腻,被精心雕琢打磨成一块雕刻兰花的玉牌,整块玉牌通体只有三处青玉上常见的黑点,并且聚拢在牌面上,使工匠可以从中入手,借玉上天然生成的颜色雕刻出三朵风骨清绝的墨兰。
好像上天也在成全这块玉牌,除了这三朵墨兰之外,这块青玉干干净净,是清润深沉的青色,没有半点多余杂色。
黛澜的名字中正有一个“黛”字,与墨兰正相称。
敏若是偶然间得了这块玉牌,自己戴着不对味,送人也没碰到谁合适,今日总算送出手去,不至于叫这块玉牌长在她的箱子深处落灰了。
黛澜的面色依旧平静,但眼中雀跃激动之色难掩,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木匣,郑重地向敏若一礼,“黛澜多谢您的恩赏厚爱。”
敏若又看了她一眼,心道佟国维那老瘪犊子还能生出这好笋来?
不是从哪家偷来的吧。
而且黛澜这名字放在她姊妹中也奇怪。
大清建国,佟家被编在汉军旗,直到本月初才上奏请归满洲。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里,他家虽在汉军旗,却一直以满洲血脉自傲,也时刻保持着满洲旧贵的矜持高傲,家中女孩儿均起满名,据敏若知道的,自皇贵妃的长姐到茉雅奇都无人例外,唯独黛澜,却取了一个汉名。
她未曾多留黛澜,哪怕黛澜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在向她释放着干净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