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首辅微蹙眉头,瞄了眼程丹若,但没有吭声。
他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说法,打算从别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礼监,在这种时候,提出相反意见,和内阁打擂台。
但太监是太监,程夫人从前虽是女官,如今却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言极是。”杨首辅不紧不慢地说,“程夫人。”他加重了这个称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场所在,“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没料到,风波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过偶然想到的编织技法,没有陛下指点,今日种种皆是镜花水月。”
顿了顿,又笑道,“臣是为陛下办事的,长宝暖亦是为陛下进贡衣物,才有此商号,臣不才,岂可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挚地看向众人,道:“臣妇一介妇人,不懂朝政。诸位大人所言似乎都有道理。”
这可不是谎话。
翻历史书,好像轻易能分辨谁是忠臣,谁是佞臣,谁能干,谁废物。但身临其境才晓得,当时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是对的。
一眼能看出的废物,怎么可能当阁老呢?
三位阁老说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妇想问一问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样子,“今后长宝暖算是官营,还是私营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涂了,向来进贡之物,均是官营。”
她一副赧然的样子:“原来如此,臣妇见识短浅,令诸位大人见笑了。”
没人信这话。她可是抛出了一个好问题:之前的羊毛生意,长宝暖独家垄断,现在让工部接手的话,该如何对待?
她可是说了,这是为陛下进贡才有的,换言之,这不是她的钱,是皇帝的钱。
第278章 夹缝中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 孝敬了皇帝,那么, 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 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其灵活之快, 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 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 猜得不错的话, 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 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 以及碍事的昌顺号, 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 垂下眼眸, 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含糊道:“也是个办法, 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钱我们不管, 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 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 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